作者:<a href="https://www.douban.com/note/555521516/">陈</a><u>修</u><a href="https://www.douban.com/note/557397054/">治</a> 1884年,我为追逐一只珍奇的鸟而坠入深渊。十月的第一个礼拜天,夏洛特·路德维克·马克西米利安·欧根妮,皇家骑士团中的唯一一位女性获准加入圆桌议会。从姓氏判断她不是英国人,甚至并非来自新教家族,单纯因为出色的技艺得到女王青睐。她淡金色粗硬的长发,柔韧的身体,高傲不屈的面容,身后交叉背负的匕首和弯刀步枪,都饱含浓厚到难以撼动的生的意志,让我嫉妒难忍。对毁灭这份生的意志的渴望,与性欲,与体内的猩红饥渴相交织,使我每日每夜从胃到喉咙都烧灼一样发痛。 在她负责巡视的码头,我装作无意地撞见她。簌簌水声中,体型庞大的联合印度公司货船接连起锚。我向她问好,与她并肩注视水手将猪油运进熔炉间。「比起木柴,猪油燃烧产生的热量要大得多。」夏洛特说,并没有看向我。货船如同弓弦一般猛烈震动,随后飞驰而去,其余小型船只上看热闹的水手们爆发出欢呼。「您该回梅费尔区的住宅去,爵士先生,这里不是您应该来的地方。」夏洛特平淡地对我说,而后转身离开。十月气候已经很冷,但她穿着单薄,深入雾霭中便如一句轻柔的琴声一样踪影消散了。 码头空气里燃烧物气味刺鼻,让我回忆起多年前白教堂区的恶浊臭味。伦敦空气本已够糟糕,白教堂区尤甚。透过那些恶魔肠胃般弯曲狭窄的巷道仰视天穹,可以看见这城市从无数烟囱里喷出噩梦般的灰霾,礼拜堂尖顶上的十字架也无从辨认。衣衫褴褛的饥饿者渴求一块变质的面包、一条死狗肉肠、一勺点滴油星炒过的马铃薯薄粥;酒鬼醉死在污水中,梅费尔区的先生太太乘马车优游路过时,只拿他们当作鬣狗尸体。街角酒店里有一些穿肮脏马甲、手指粗大的顾客,或者打扑克,或者玩骨牌,还有两三个站在柜台边,慢慢喝杯里剩下的酒。在这里可以轻易找到妓女,穿蓬大纱裙、露出一半胸脯,声音甜蜜如烂熟苹果,可爱的动物。1810年后某一段时间,我常常在黄昏时分换上黑色衣氅,来这里随意找一个外省的贫穷少女,她有一双杏褐色眼睛和同色的辫子;或者一个大革命后逃离大陆来此、家境破落的高卢女人,或者一个最平常不过的洗衣妇,将她们带入拐角处的阴影中,俯身亲吻她们的脖颈,吸她们温暖的血。成为马洛礼爵士后我不再涉足白教堂区,但那份污秽的甜蜜,令我每每回忆起仍然快乐得唇齿打颤。 披上人类权力外衣后,对体内猩红饥渴无法满足的担忧变得不那么必要——联合印度公司通过私密渠道定期供应给我新鲜的人体。然而,遇见夏洛特之后,特殊的饥渴又苏醒了。我想我对她的嫉妒和钦慕是一体的。我渴望与她成为同伴。十一月初,我了解到她将前往白教堂区调查印度移民的杀人事件。白教堂。我念着这名字。我将再次在这里得到爱人。 在这贫民窟中,一处腥臭扑鼻的屠宰场后,我制服了夏洛特。人类的反射神经终究太弱,即使经受训练的骑士也不堪一击。我将牙齿插进她的动脉,希望使她成为我的伙伴。然而我没有得到她,她的身体对我的拒斥比我想象的更剧烈。她死了。与其说她无法承受我的血,不如说夏洛特借助死亡逃离了我。多么残酷。成为不死者以来,我第一次意识到神的残忍无情。不要逃离我,我孤独得要发疯。我尖叫着,背部舒展开蝙蝠翅膀,腾空去追逐她飞散的魂魄。十一月冰冷的夜气深深沁入肺部,背部双翼推动我在空中狂奔。云在身后飞泻,血红的月亮在身后疾跳,整个荒凉的黑夜在追赶我们;但是此刻,对她而言只有我必须逃避。从市中心到城郊,视野中掠过三三两两的屋舍,破落的农庄,废弃楼房、染坊、鞣革作坊,诸如此类种种,荒野、秃树、坚硬崎岖的路面,路两旁深厚稀软的泥泞,都与我无关,我一心一意追逐同类。最终还是失去了方向,陷入彻头彻尾的绝望中。她回神那里去了,回到与我所代表的死亡意志完全悖逆的地方去了。 我降落在一座半倾颓的礼拜堂中,精疲力竭,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墙壁的镜框上装饰一排四肢残缺的丘比特画像,有几个连头部都已缺失,捧着装满死海果实的黑色篮子。一尊圣母像从上而下俯瞰我。太孤独了。我捉住圣母像那石膏做的手,将它在我手掌中捻碎。透过废墟,透过残破的门的骨架,我看到四周都是荒原,连大河也已冻结,填满了船只朽烂的残骸。恍惚间,废墟上走来一支送葬的行列,脸色苍白的男女,车轮载棺材辘辘前行。我看见夏洛特,她黑色薄面纱后的眼睛枯萎无神,一只戴长手套的手紧抓一本黑封皮的祈祷书,另一只手覆在棺盖上;透过玻璃棺盖,我看见躺在其中的也是她,金发飘散在白缎上,双手握住玫瑰。「如今你已在尘世受到诅咒。」她对我露出微笑,牙齿尖锐。 这梦魇般的可怕场面中,一切都怪异地自相矛盾。太孤独了。我无法承受,心中满溢对自己的仇恨。这就是整个十九世纪唯一的一次癔病。 后来我永远离开了英国。 <hr> <h1 class="f2" id="no">九龍の恋人<a class='anchor' href='#no' aria-label="Permalink to 九龍の恋人" role="complementary" aria-hidden="true">#</a></h1>われは傷口にして刃 生贄にして刑吏 1973年我住在九龍。骨牌般密密堆砌的樓群中,我每日飲血。如果某人想見我,需要穿過暗綠巷道,上空塑膠水管淅淅瀝瀝漏水,大隻佬彎腰方可通行。濕漉黏稠的氣味如跗骨之蛆纏繞住來者,其中混合焚香燒炭,內臟腐爛,壞敗生魚的腥膻,又浮動拋光劑、黴菌、燃燒塑膠的劣質工業惡臭,一切氣味如建築本身甜蜜地交合,千萬磚瓦和天線將空間細細切分。這城市使我懷念維多利亞治下的鬼屋、狄更斯的白教堂區;這裡的電偷接香港系統的電,這裡的職業多數無證經營,這裡飽脹的是建築和社會學意義上的雙重密度,以汪達爾人式的解構力和巴枯甯那類安那其主義將古典與規劃、理性與層級結構搗毀,又生出一種塊莖(rhizome)般的扭曲新構造,歪曲異常的構造永遠使我迷戀;另外重要的一點是這裡的建築底部常常不見天日,陰鬱晦暗,乃是黑夜一族天然嚮往的空間。我時而在潮豐糖廠裡打工,時而為姓林的無牌醫生當助手。椰子油黏膩的甜香,混合汗水的穢腥,使我作嘔又興奮。老闆的女兒玉珍偷偷告訴我她十六歲時在糖廠被破身,我想像處子之血流入糖漿,在幽暗裡慢慢發酵,不由顫抖不能自製,險些一口咬住她(已經開始發胖)的脖頸。醫生助手的工作略顯無趣,因我年輕,林醫生不會叫我做太重或複雜的工作;這份工偶爾有機會嘗到新鮮人類血液。在九龍我很少襲擊原住民,因為大家彼此熟識,難以掩藏蹤跡,除非對方正獨自衰老,我會送他早日往生;或是新來者,這裡常有殖民地其他地區的住民來賭博或睇脫衣舞表演;新義安和三合會的凶徒是另一項不錯的選擇,但殺死他們也有引人注意的風險。 「……試過有幾次有人打架後,滿身血走入來看醫生,但我不會招惹這些麻煩,因為我沒有適當的工具。如果他們有事,我就大件事……有無人中了槍入來找我?未試過喎。」閒暇時林醫生絮絮叨叨地話我講,「不少病人由細睇到大……有些人兒時已來睇我,大個仔大個女甚至移了民仍然回來找我看病…… 「城寨街頭還有幾個老妓女的,好像無見她們很久了。」——你當然見不到,上個月被我吸幹後扔在後街角落裡了。 我與糧油店的貓相處良好,因我有時吸完老鼠的血便將鼠肉丟給它們分食。叫敏儀的妙齡的士多老闆女兒似乎喜歡我,而我此刻厭惡親密關係,所以常常逃避她。敏儀的癮君子弟弟吸毒過量死在街頭,他血管裡汩汩流動的都是海洛英味液體,連我也不想試嘗。 底層樓群見不到太陽,夜晚偶爾可見一枚小小月亮,猶如氰化鉀藥片懸於靜脈色夜空。滿月之夜我常以我族人特有的靈視看見月亮化為血色,1952年城寨大火中喪生的幽靈四處遊蕩,在建築上盤踞。深夜在堆滿汙物的狹窄街道間漫遊是我的私人趣味。我尤其喜愛落雨的九龍,針也似的細長雨點紮破粘膜質水窪,斑斕密集招牌在夜雨中暈染,冰冷水珠沾濕我發梢,這一瞬間我會感受到被整個世界綺色填入身體的巨大滿足。我轉過一條街,新義安和14K一個鐘前曾在這巷口角鬥,牆壁上深紅血跡未幹,我用指尖蘸取一點,含在口中品嘗。地上躺著的人體尚未僵死,我踢他一腳,他還呻吟不休,我跪下吸幹了他的血。 70年至今我總計殺死五個來這裡尋找我的吸血鬼獵人,有位英國爵爺死前還嘲諷我「1884年殺死一名皇家騎士團成員的馬洛禮爵士竟然躲在東洋貧民窟裡,還變成這種相貌……」被我輕飄飄地擒住絞殺。難道他不懂得我戀愛的對象都是複雜、晦暗、污穢的事物嗎?對梅費爾區和九龍,我懷有同等程度的愛慕,他不能體會嗎?啊,也許人類確實無法與吾族達成理解,正如他們不理解我們隨意變換外形的魔術…… 那晚我發了一個甜蜜的夢,夢見神終於願意賜予我死亡;夢見二十年前的烈火再度席捲骯髒世界,使之恢復潔淨。而我是屬於污穢的,如果世界污穢,則我必得與她殉情。我確然是這樣的存在,是傷口也是刀刃,既是生贄又是刑吏。我是世界的情人,也是她的仇敵。 「腿受傷了嗎,可憐的小姑娘…我背你好不好?要去哪裡?」 我啜泣一聲,點頭。他蹲下背起我。 「多少歲了?」 西洋面相的先生溫柔地問,以前並未見過這個人,大概也是英占區來的賭徒。 「十一歲。」 「一直住在九龍嗎?」 「是的……很久以前就住在這裡,將來也一直如此。」 話畢,我咬住了他的後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