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协调病句
1961年2月,《玄黄》杂志发表了纪锡尧(浙江东阳人,1911~1981)的《病句遐想》。该文一上来便试图区分“有效病句”与“不协调病句”两个概念。 “不协调病句”包含了两种病句类型,即“语法病句”与“逻辑病句”。传统观点认为,这两类病句使整个语句难于自洽,必须改变语法成分或取舍逻辑词项,才能使得语句表达的意思为唯一,否则为歧义句型。而在实际使用语言的过程中,歧义句型是不被接受的。 纪锡尧写道,在有效病句中,人们总是能独立了解句子的意旨,并容易修改;而在不协调病句中,除非结合上下文,或依据常识推断,否则难以明确句子所要表达的内容。 他在文中试举了两种类型不协调病句的例子。语法病句的一例是:“意志越烧越旺。”理由是抽象的意志无法像火焰那样燃烧,属于“主谓搭配不当”。但纪锡尧同时指出,这个句子不同于有效病句,不给出具体语境,可能是难于修改的。他给出了两方面的考虑: 第一个方面关乎审美。他坚持语法病句的修改要遵从最少破坏原则,也就是用最少的字词替换病灶单元。在没有初始语境的情况下,他拟想了两个修改方案,分别是“意志愈挫愈勇”和“宇宙越烧越旺”。纪锡尧坦言,这样的修改既破坏了原始语义,也难以满足对最少破坏原则的追求,“如此修改一定是不美的。” 紧接着,纪锡尧解释了他不愿修改此句的第二个方面。原来,这个例子改写自他在沪江大学读书时期、同窗好友孟陆未(1911~1973)的一首革命诗歌,原诗的第一句是:意志在燃烧。“诗歌是抵挡语法病句的一道堤坝……似乎一旦到达诗歌的层面,语法病句就会望而却步。反过来说,诗歌也是一道安全阀门,它就像一间堆积了足够多惰性气体的房屋,语法病句在其间走来走去,变成了失去引线的不安分子。” 纪锡尧给出的逻辑病句例子是:我们相互自尽吧!他指出,使用此句的人,可能是想不无幽默地定义一种自杀方式,是对“联手准备,相互见证”的不当简化,这种漏洞百出的解读(原文如此)意在使原句更接近语法病句。无论如何,修改逻辑病句近似于对事实的考察,与审美无关。纪锡尧将这类句子称为“错句”,从而与“病句”相区分。 从“病句”与“错句”的概念辨析出发,纪锡尧重拾文章开头的话题,继续探讨“有效病句”,并引入了一个新的概念。二、病句不存在
“有效病句与语法病句的区别有时并不明显。诸如‘成熟的苹果跌落地球’‘山峰感慨雪层的寂静’‘水是对水的正确描绘’……这一类存在语法瑕疵的句子,当人们质询它们所要表达的唯一意思时,就使得这些句子滑向语法病句。而如若人们通过一两个词的简单替换,把它们变成正常的句子,则可以认为原句不过是一些有效病句。 “因此,区分两者的最好方法是评估‘修改’对句子的损耗程度。有效病句的修改是‘没意思’的,乏味的,消除语病的过程不会为句子本身增添光彩。语法病句的修改是建立在牺牲美感、放弃表意的多义性——与歧义有所不同,歧义是表达的意外,多义性是句子表达的目的——等基础上的,对修改与否的辨析成为了获得句子美感的来源。” 纪锡尧在文中不无遗憾地承认,他举出的例句尚只是一些单句,这使得它们看起来像是诗歌中的一行,“必须再次重申,诗歌拒绝讨论病句。诗与平常应用语言的方式不尽相同,但这也不是说,写诗就是在写一组特殊的病句。” “与错句相反,病句并非人们无法理解的句子。人们定义病句、识别病句,都是对语法规则的实例补充,而不是破坏。 “语言似乎具有一种自我修复能力,能够容忍一定程度的语病,并将其吸收进语法体系。从这个角度说,‘病句’是不存在的,病句只是一个句子进入常规语言的前期准备。而诗歌写作的初衷绝非为了进入常规语言,篇幅所限,这里不能加以综合比较和证实,只是提出一个大略的猜测:诗歌是一种近似于逻辑病句的错句,它从根本上拒绝来自语法的修改。”三、谎言拟态虚无
1960年代,无人对纪锡尧的这篇《病句遐想》发表看法。现今能够找到的纪锡尧通信中,只有孟陆未曾经给大学同学徐广一(1911~2000)去信,谈起过这篇文章,后由徐广一在信中转述给了纪锡尧: “他(纪锡尧)有什么资格谈论诗歌?还是叫他安安心心地在床前照顾那些有病的句子吧!顺便请你(徐广一)问问他,我去成都前,他信誓旦旦与我说的那些话是否兑现过?我想他对谎话比对病句的研究更熟稔于心吧!” 大学毕业后,纪锡尧与孟陆未分道扬镳,前者去了北京,从事语文研究,后者游走西南山地,偶有诗歌发表。两人至死再无往来。如今,在纪锡尧的墓碑上,按照死者生前遗愿,铭刻着孟陆未组诗《刻毒似火》(发表于《太白诗刊》,1960年第3期)中的一句:他死在白天的深夜。 徐广一曾经表示,孟陆未信中的指责对纪锡尧打击颇大。此后纪锡尧曾数次写信给孟陆未,但这些信件都未得到回复。孟陆未生前没有诗集出版,文字性遗物全部留在成都婆家中,据研究者称,其中除了诗稿,并未发现纪锡尧的来信。 1981年4月,纪锡尧去世前一个月,《言语》杂志刊登了以他为第一作者的《谎言形态初探》一文。这是纪锡尧时隔20年后,重返语言探究的专业期刊。 纪锡尧在文中提到,根据以往的研究(高其年,1952),生活状态下的谎言存在两种拟态形式:有害拟态与无害拟态。谎言通过对真话的模仿,帮助说话者受益。在某些情况下,谎言完全以真话的形态出现,它并不编制虚假的信息,它的主语和宾语所指向的对象都是真实存在的,但因模拟了一种不存在的语言环境而令说话者受益。例如,两人相恋时发誓说“我爱你到永远”,就是一种环境拟态(何为永远?一种不真实的语言环境),这句话令说话者与聆听者双方都受益,因此也是无害拟态。反之,说话一方受益、聆听一方致损的情况,被视为有害拟态。但有时,一句失败的谎言反致说话一方折损,这种情况当然也被认为是有害拟态。 明确了有害与无害的概念后,纪锡尧终于切进正题,他在文中自问:小说语言是否是一种环境拟态呢? “小说语言可以由真话组成,也可以全由谎言构成,无论它指向的对象是否真实存在,它都需要模拟一种对象在其间活动的环境。如若没有真话或谎言在环境中的有序运动,小说将只是一堆僵死的例句。作为读者,我们当然不乐意看到这种语句坟场式的小说。” 纪锡尧进一步细致考察了小说的拟态问题,并推翻了他之前的部分结论。 “试想,在自然界中有三种蛾子,一种剧毒、一种弱毒、一种无毒,它们都长有红黑相间的警戒色花纹,作用都是警示捕食者:‘我有毒,别吃我。’假设是无毒蛾在模仿前两者,那么一旦无毒蛾被捕食,没有造成捕食者受损,则警戒色失效,剧毒蛾和弱毒蛾个体都面临被捕食的风险。 “在这个例子中,剧毒蛾并不模仿谁,因此相当于真话。而无毒蛾因为对前两者的模仿,且有可能造成自身乃至群体受损,如同一句失败的谎言。 “反过来考虑,假设无毒蛾(谎言)模仿的对象是剧毒蛾(真话),那么捕食者一旦先吃掉真话,会立即死亡,其他的捕食者能否从死者身上得到直接的教训,就成为了谎言自身是否受益的关键:不能得到教训,下一个捕食者也许先吃掉谎言而安然无恙;能得到教训,谎言得救。 “如果中间的弱毒蛾才是谎言模仿的对象,那么捕食者吃进弱毒蛾后不致死亡但也不会太好受,其自身便获得教训从而避免攻击共享同一警戒色的上述三者,整个群体因之受益。这是无论谎言(无毒蛾)还是真话(剧毒蛾)都无法提供的保护。” 至此,纪锡尧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即:谎言的最佳模仿对象并非真话,而是另一种语言,三者共享近似的特征(警戒色),并因群体受益而成为一种无害拟态。他断定,这种语言中的弱毒蛾就是小说。散发微弱毒性、文本中既有真话又含谎言的小说如遭捕食,将使得捕食者在接受教训的同时,放弃进攻真话,也保全了无毒的谎言。 在纪锡尧看来,聆听者(读者)扮演着捕食者的角色,他们都是弱毒蛾口味的最佳品鉴师。 敏感的读者在阅读这段有关蛾子的类比论述时,可能为纪锡尧揪着一颗心,担忧他能否自圆其说。但纪锡尧想走得更远,他在文章的最后一个部分再次探讨了诗歌。 也许是记起了老同学曾经对自己的指责,纪锡尧的笔调变得谦卑而惶恐,他说:依据前面的描述,弱毒蛾的警戒色是对剧毒蛾的模仿呢?还是受环境影响的一种趋同演化?是共同的环境压力选择出小说与真话的相似性吗?模仿小说的谎言,与小说中的谎言,又有何区别? 过多的问号就像一丛丛荆棘,绊住了思考的脚步,纪锡尧试图快速推进自己的假想。他写下了这样一段话:弱毒蛾与剧毒蛾在同一环境中演化,它们的色彩是对自然环境的应答。诗歌与小说的不同只在于,它不需要一个自然,它自己就是蛾子身上的红黑斑纹。 “演化是一场军备竞赛,当真话与小说的毒性对捕食者失去效用时,谎言也就失去了拟态的对象。小说中的谎言不复存在,生活中的谎言仍将存活。它将试图模拟虚无,就像无色透明的空气,在没有了听众的幕后,依然独自记录着诗歌音符的振荡。此种谎言的制造者从中既不获益,也不反受其损,他凌空虚蹈,犹如重生。”参考文献:
(1)纪锡尧.1961.病句遐想.玄黄.5(2):26~27 (2)纪锡尧.1981.谎言形态初探.言语.18(4):31~33 (3)孟陆未.1960.刻毒似火.太白诗刊.22(3):18 (4)黄薇.2001.孟陆未诗歌研究.诗坛探佚.7(3):13~14. (5)蒋锦浩,徐亦玲.2002.纪锡尧文学通信.小说林.3(1) :59 ~68. (6)宋松峤.1997.病句示例与讲解.中学语文考试报.27(2):107~108 (7)吉楚学.1993.文学拟态理论趣谈.中学语文考试报.17:(3)6~8PS. 写作此文前曾向朱岳请教哲学中是否有关于病句的讨论,朱岳提到了“弗协调逻辑”。简单查阅了这个概念后,我把这个名词生搬硬套了一下,当然,它自身的内涵与本文完全无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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