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航行

作者:米洛拉德·帕维奇 译者:Visin ——如果你的枪不能在三个国家里被听到,就永远不要射击! 说着这句话,谢尔科瓦洛西·帕夫列【注1】走上一条大路,他俊美如圣像,耳朵像靴子一样浸染血迹。在太阳只有一块牛乳饼大小的滨海地区,他在威尼斯、土耳其和奥地利这三个国家里横行霸道,偷鸡摸狗,并打劫香料商队。周六的一天,一个商人把枪戳进他的嘴,开了一枪,但枪却哑了火,而谢尔科瓦洛西仅被弹药的烟雾烧焦了舌头。自那时起,他丧失了味觉,而他也开始变得漠不关心,无论嘴里含着女人的乳房还是四季豆配黄瓜。自那时起,他清理并煎炸活鱼,因此,活鱼被串在马刀上,在火上跳动,而他挺着阳具,因为他发过誓,只有当刀入鞘的时候,他才会穿上裤子。
【注1:谢尔科瓦洛西意为“丝绸的头发”。】
尤里节【注2】那天,他吃了很多乳酪和面包,并开始等乳酪和面包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因为人只能从乳酪和面包中创造思想。这一天他在山上遇到了牧羊女维露琪,她没有父亲,同母亲和姐妹们一同生活,并且从未见过男人的阳物,除了山羊,当然也是烤过的,她只在杜卡特金币上见过男人。当发辫和胡须缠在一起的帕夫列·谢尔科瓦洛西从森林里出现在她面前,姑娘感到太阳仿佛在对她微笑。巨大而又陌生的灵魂站在她面前,钉在全世界的十字架上,有如拉长的兽皮,像黑夜一样空洞,但实际上里面就像黑夜一样容纳着城市和森林、河流和海湾、女人和孩子、桥梁和船只,而底部,最底端躺着这灵魂的微小而又美丽的躯壳,它把灵魂像巨石一样向上掀起。只有一抹微笑像光芒一样照亮,在一瞬间微微张开,使得这一夜没有虚无,并且使人能够穿越躯壳进入灵魂。而男人在另一个世界的某处捕捉到这微笑,在那里只有这微笑能被寻得,并将它带往达尔马提亚的扎戈列【注3】,把它带给维露琪,就像一颗须得被尝试或销毁的珍贵果实……
【注2:尤里节,旧俄历1126日纪念圣徒ГеоргийЮрий的教会节日。1497年法典规定,此日前后各一周间,农奴有权从一个封建地主家转到另一个封建地主家去。】
【注3:地名,位于克罗地亚。】
维露琪看着谢尔科瓦洛西·帕夫列脸上的微笑,这是她一生中所见的最后一件事物。她询问他的姓名,这也是她一生中所听见的最后一件事物。他用枪托打倒她,立即当场抓住半死不活的她,就像吃半死不活的鱼一样。然后在同一天的早晨把她卖给在港口之间运送妇女的其中一艘船,带着照亮黑暗的同样的微笑离开,而维露琪永远都无法看到了。这姑娘因恐惧、觉醒的激情和惊慌而心烦意乱,还有精神上的打击——一辈子的眼盲和耳聋。 于是盲眼姑娘维露琪的长夜航行开始了。每一个登船的客人都会买一枚铜指环和一本在威尼斯刊印的金色封皮的小书,里面写有船上姑娘的详细说明和所有为她们所知的取悦登船客人的方法。规矩是一个姑娘一天要接待十个客人,她们每年春天到达另一港口,为全世界都得知她们的名字和优点而震惊。 夜间的客人在船上留下指环,把它们戴在意中人的手指上,而她们得在早晨的时候把每一根手指上的指环还给船长,留给第二天的十位新客人。客人们把小书带在身上,并把它们送给朋友。事情就如此循环,并非得益于留在船上的指环,而是出于小书的帮助。 男人们用视觉去爱,而女人们用的是听觉,然而耳聋的维露琪却比其他人更受欢迎。来船上的客人通常都会传唤她,偷偷剪下她的一缕头发,并放在信里邮给亲友,这样当他们自己来到船上的时候,就能认出她来了。 ——女人不是肥皂,不会用光,——他们笑着谈论她,而关于维露琪的传闻扩散地比船的速度还快,并且没人能用语言去描述与她幽会的印象,一切都是通过手的动作和汽笛声表现出来的。她有时把指环戴在脚趾上,因为手上往往没有空位。而她也不曾看见或听见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她也仍旧是最受欢迎的那一个。 ——白天的时候,她的思想比心灵运作地更快,而晚上是相反的,——其他姑娘们低声说。在戴上并取下指环的动作里,维露琪乘船走遍亚得里亚海和爱奥尼亚海,从安科纳到威尼斯,从巴里到德拉查,从杜布罗夫尼克到科孚,过了很长时间之后她曾说: ——我们居住的村庄是多么古怪,所有房间都在地面之下,几乎没有阳光下的街道,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一切都在摇晃…… 就在那时她们才明白,她并不知道自己在哪。她们把她的手放在海水里向她解释,她就住在船上。维露琪依然没有表现出惊慌,直到她梦见她的耳朵从头上脱离,就像两只蝴蝶在陆地上飞舞,以便为她带来声音或名字。但她醒来的时候,完全空洞的耳朵就在原位。有时完全耳聋的她吹起自己的牧笛,但笛子长久发不出任何旋律,甚至是一点声音,——事实上,维露琪并无法得知真相。她几乎不说话,她似乎害怕血会随着言语从她体内流出。当然,有一个例外。她坚信不停摇晃他们的船的风能造出孩子。其他姑娘都知道,像维露琪这样的姑娘,一定有爱人在每一缕风中等她,而她也因此一定能从任何一缕风里得到孩子。她们恐惧地倾听她恳求她们所有人都害怕的事物。她坐在甲板上,向风祈求。风就是她的教堂。她呼唤它们的姓名,请求给予她孩子。 她向扎帕德尼亚克或是格尔尼克祈求,人们在它们上面写下想要忘却的事物;还有布里亚,人们在左侧出卖贞洁,以将它留在右侧;以及瓦斯托齐尼亚克,人们在其中净化深重的罪孽;以及霍洛德尼亚克,它在周五不转动风车的翅膀,混杂道路,并使道路返回源头;还有尤格,它是已成家的风,能为塔楼打结;以及维霍尔,它能帮助逃跑,人们向神明请求它,也从神明那里获得它;还有博尔诺奇尼克,能使舌头被吞下,牛奶凝出奶渣;还有波尔扎克,它在圣保罗日的那天寻找一根蜡烛以停息,能让人在斋戒日破戒;还有维尔图希娜,它分配劳力和勺子,清数狗身上的毛发和天上的星星;还有科皮利亚克,比马跑得还快,能被石头杀死,朝着手肘吹拂;以及西维拉茨,能把车轮和枪托扔进烈火;以及金风,它被毒眼带来,能被镜子捕捉以反弹咒语;以及楚赫,风之子,它能在梦中从驼子体内释放驼背,并将其挂在枫树上;以及莫德里克,它在白天吹拂,能被淹没在盛酒的长柄勺里;以及托普里克,能带领军队和骑兵,能用锚耕种,用马刀收割;以及盲眼的安洁莉娅,它是床上的冰块,碗里的雪花;以及斯涅戈若尔,能将帽子扔进火焰;以及乌斯托卡,为尘世带来身体的私处,能通过气味辨别一周的日子…… 因此,祈求着风为她带来孩子,维露琪经历了风所带来的最糟的天气。操着六种语言和三种方言的士兵们争先恐后地享用她,在相互对立的语法冰雹的击打下,女性之船航过了威尼斯和奥地利之间的战争,其间还爆发了土耳其帝国的起义,其使黎波里的君士坦丁堡、突尼斯和阿尔及利亚与帝国脱离开来。卷进第五次威土战争的船队的同一波水流将它赶上,而它航行穿过参加克利斯【注4】和马卡尔斯卡【见注4】边境围攻战的威尼斯舰队,它也是唯一一艘没有降旗的船。维露琪在新海尔采格【注5】得了第一场病,疾病夺去了她所没有的东西,——听觉,而在西西里她得了第二场病——眼疾,其对于能看得见的人来说是致命的。除了耳聋的维露琪,所有人都在扎达尔得到消息,说是谢尔科瓦洛西·帕夫列死了,而一个土耳其人骑着马,马镫是用他丝绸般的头发做的。在希贝尼克,一个客人叫她跳舞,她搂着他的脖子,跳得比所有人都好,尽管她什么声音也听不见。长期以来所有人都清楚,她非常喜爱这份长期的职业,男人们低声说,她为他们中的每一人都流过一滴甜蜜的少女汗珠,而姑娘们也知道,她从未为了爱情的劳动向船主要过一分钱……
【注4:地名,位于克罗地亚。】
【注5:地名,位于黑山。】
但一切都是徒劳的,她还是没有孩子。然后有一天在柯林斯的时候,姑娘们看见了眼盲的维露琪无法看见的东西——她的头发变白了。 ——很快她的胸部就会下垂,——她们幸灾乐祸地说。她们间有很多年轻的新人,而维露琪的光辉暗淡下去了。越来越少有人去船上她的房间。她的手上越来越少出现铜指环。有一天她的床整夜都是空的,姑娘们发现她在哭泣。她们用橄榄枝抚摸她的头,却不理解她为何哭泣,她们惊讶于所听见的人们谈论至今的话: ——我的谢尔科瓦洛西·帕夫列多年以来从未辜负我,每一夜他都躺在我身边,爱抚我十次。现在他再也不来了。世上唯一一个最漂亮的男人再也不爱我了。 谢尔科瓦洛西·帕夫列找了另一个女人…… 她说完就扑向大海…… 你无法描述这个地方因她的名声所得到的荣耀。航行至此的每一人都要抛出船桨,挥手,并鸣笛。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也会在这个地方抛出船桨,挥手,并试图回忆17世纪时同样的汽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