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得永生的两种方法

——评论《哈扎尔辞典》

作者:沈诞琦 在最近出版的一本书的最后一页,我感谢了朋友K,我钟爱的几乎所有作家都是他最先介绍给我的。他最早介绍给我的作品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那时候我们都是高中生,一共六个人,坐通宵火车跑去北京参加一个电视台的智力竞猜比赛,他就是在那列火车上向我们推荐《尤利西斯》的。我从北京一回上海就去学校门口的盗版摊买了本《尤利西斯》,字非常小。那之后K渐渐地成为了我的某种导师,我随着K的兴趣读到了博尔赫斯、卡尔维诺、赫拉巴尔等等当时还比较小众现在已经非常普及的名字。因为K的偏爱,我开始认为一本书最重要的是字里行间隐去的话,然后是书之外的话,然后是题献和感谢。书的正文不值一提。他第一次跟我提起列奥•施特劳斯的学说时,我甚至以为这位哲学家是他依照自己的趣味编出来的人物。 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现在K在香港工作,最近某个周末回上海,买到了我的书,他说,“因为时间关系只看了书的最后一页。” 过几天,K又说,生命中最健康的东西是虚荣。他说他再推荐一个作家给我吧,米洛拉德•帕维奇。他说看完《哈扎尔辞典》,他明白了自己最喜欢的虚构风格是介于帕维奇和博尔赫斯之间。
我在去往马丘比丘的通宵巴士上读完了K推荐的《哈扎尔辞典》,这本书显然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博尔赫斯的《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可以说,《哈扎尔辞典》具体实施了《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里的构想。 这让我想到好多年前,维基百科和百度百科刚出现,我刚读完了K推荐的牛逼的《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便想在百度百科里面靠建立和篡改词条来编造一个像特隆一样的虚拟王国。维基的审定制度比较严格,而百度的词条简直可以随心所欲的修改。我最早编造的是一种已经灭绝的蕨类植物,然后开始编造一部并不存在的电影的剧情简介。我野心勃勃,没过几天,已经为我的虚构百科全书搭了一个架子,多少想象中的动物,多少不存在的都市,多少消逝的民间艺术,大师从未画过的画。我建立了一个自觉精巧的系统,如何从现实世界不着痕迹地过渡到虚拟世界,我小心翼翼地在虚构的词条中平衡虚构的和真实的词条。有一天,虚构过的词条太多了,我自己都记不清楚,于是我开始不断更新一张表格,提醒自己哪些词条被自己动过虚构的刀子,省得我自己也再也分不清虚构和现实…… 好多个星期之后,我自豪地向K展示自己的成果,一一指出那些顺利通过百度百科审查的虚构词条。K只提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我还要保存那张能让我区分虚构和现实的表格。K评论道, “隐藏一片叶子最好的地方是森林。” K的话让我那几个星期的努力瞬间成了一个沾沾自喜的低级游戏。我停止制造虚构的百度词条。K让我意识到,只有一类人能成为有趣的虚构制造者:那些诚心抵达现实而浑然不知自己在制造虚构的人。在这一类作品中,我觉得最成功的例子是希罗多德的《历史》,第二成功的例子是列维-施特劳斯的《忧郁的热带》。我还非常推荐一位看似名不见经传却拥有诸多笔名的学者A. D. Harvey,他在抵达现实却制造虚构的路上走得更远,并依靠一种特殊方法过着好几个人生,他的事迹详见这一篇叫作《当狄更斯遇见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章http://www.the-tls.co.uk/tls/public/article1243205.ece 。 《哈扎尔辞典》在这一类作品中只能列第二等(但仍然非常优秀),因为它虚构得过于明显,对梦的运用过于直白。我能想到的改进方法是大幅增加本书阳本中的现实成分,甚至阳本可以是一本严肃的历史学术书,只有阴本中稍微有些虚构情节。A. D. Harvey肯定能对此提出更加高明的改进意见。
怎样总结K这个人呢?还记得我们六个高中生通宵去北京是为了参加一个智力竞猜节目吗?(我刚刚很惊讶地发现,这个节目居然到现在还顽强地播着。)狂热喜欢《尤利西斯》的K和一个狂热喜欢《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的女孩子组成了一队,最终拿到了季冠军。 最近一两年的智力竞猜节目越来越不好,不但题目简单,而且要自我介绍,自我介绍的时候要听起来特别酷,特别自信,特别牛逼,否则电视台根本不会选你上节目。我更喜欢我和K参加过的那种老式的智力竞猜,没有自我介绍,大家穿校服,不化妆。 我爱赛林格写的关于格拉斯家族七个子女的所有故事,这七个孩子的共同点是在少年时都参加过一档智力竞猜节目,并依次得了冠军。这七个孩子的精神领袖显然是老大西摩•格拉斯。 每当我想起K,(我想起K的次数比我见到他的次数要多很多),我想起西摩•格拉斯,以及在我看来最完美的短篇小说《逮香蕉鱼的好日子》。在K写作高产的几年,我阅读K的文章就像祖伊阅读大哥西摩的信。当时的K写四类文章,看球笔记;有趣的数学难题;结构精致的短篇小说;诗。幸好K大学毕业就停止了写作,别说是诗,甚至连看球笔记也不写了,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不用担心他重蹈 西摩的结局。
以下是K多年前写过的一篇文章,叫作《获得永生的两种方法(一)》: 在《斐多篇》的开头,柏拉图写下了他所有作品中最惊世骇俗的一句话。这则对话中斐多(后世对此人知之甚少)描述了苏格拉底之死,并探讨了永生的意义。在被问及死刑当天哪些人在场时,斐多列举了几个人之后,说:“柏拉图,我想,病了。” 马克思•布洛德曾经指出,这是柏拉图在所有对话录中唯一一次提到自己的名字,但他却出人意料地宣告自己不在场。[1] 这句话短促但力量巨大,迫使我们去接受(至少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如果柏拉图不在场,我们现在所读到的苏格拉底的言行——在生命中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时间里的一切言行——都不过是柏拉图事后的想像。即便柏拉图当时确实在场,他也一定在后来十几年中的某个瞬间感受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美,指示他写下了这样的句子,让他推卸了记录第一手资料的责任,并获得了创造的自由。(这种设置多重叙事人以降低故事可信度的做法后来屡见不鲜,包括柏拉图本人的《会饮篇》。)我们读到的苏格拉底,不过是柏拉图的一种秘密的延伸。苏格拉底是否有过如此光辉动人的场面已不重要,他的学生柏拉图仅仅通过无名之辈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就剥夺了苏格拉底的真实存在。始终是旁观者的柏拉图,就这样牵引自己鲜活的理想进入了死者那光芒万丈的躯体——穿过真实与虚拟的界限——传承万世。
[1]我们很快就会发现这一说法是不完整的。柏拉图一共三次提到过自己,另外两次出现在《苏格拉底的申辩》中,但仅仅是为了表明另一个人与他的亲属关系。然而关于马克思•布洛德,我们有更多话要说。事实上,很多人相信,作为弗兰兹•卡夫卡的好友与遗嘱执行人,布洛德不但违背了卡夫卡死后不出版作品的遗愿,而且凭自己的意志对作品进行了修改。我们今天读到的卡夫卡,只是布洛德在死者身上的永生。

多年前那个去往北京的通宵火车,我们六个高中生都没有睡觉,这是我此生唯一一次真正通宵不眠。一个男生在疯狂地宣传《达芬奇密码》有多厉害,一个女生在疯狂地宣传《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有多厉害,而大家的宣传热情都抵不过K对《尤利西斯》的狂热,他让我们参观他那本厚厚的《尤利西斯》,在大家筋疲力尽又难以入睡的几个小时用动人的声音(他一直是我们学校的主持人)朗诵萧乾所译的那些鲜有标点的长句子。对了,在那个夜晚的大部分时间,还有一个男生在不断练习几种魔术把戏。在半睡半醒之中,我觉得这列火车将不断开下去,这个男生将最终无师自通地学会从帽子里变出一只兔子,而K能一直用漂亮的男中音读完《尤利西斯》的最后一个词。 我们在北京呆了一个周末,正逢久旱的北京发射九十几枚高射炮来人工降雨,于是整个周末排水系统不好的北京城都淹了。我和我的智力竞赛队友,一个我已经认识十年的女孩子,被邀请去参观清华园。邀请我们的是一个学神,刚刚大三。什么叫学神呢,就是我和这个女孩子从小都搞理科竞赛,虽然学神比我们大不了几岁,但是我们俩是读着他编写的竞赛书长大的,他还负责出过好几年全国联赛的考题。那个晚上,雨大得像要把马孔多镇淹没,清华园的水漫到了膝盖上面,伞没有用,于是我们都没撑伞。游园的一个多小时,我们什么都没有看到,学神从头到尾没有说什么话,一直在用力唱张信哲的歌。过了很久,我才意识到他们正在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