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核樱桃

作者:米洛拉德·帕维奇 译者:Visin (小说《写作盒子》的其中一个章节。) “某件事物,须得说两次,才能被听见一次。” 据我们所知,这是蒂莫特伊·梅多斯先生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不处在他的双鱼座时代,但我能猜到这句话是在20世纪末、上一千年的何种情形下说出的。那时关于蒂莫特伊·梅多斯的命运的令人困惑而又矛盾的新闻来自不可靠的资料,并且越来越少出现。据一个消息所言,蒂莫特伊并没有溺水,而是被水冲上了岸。他在边境地区的狭窄地带遭到伏击,在一段时间内被抓住、绑架或是被迫从另一条路重新去波斯尼亚了。我至今不知道那时他是否处在穆斯林、克罗地亚或塞尔维亚的管制下而被迫待在这个地区。得知他的身份是很容易的。剩下的故事就像是某些秘密组织为蒂莫特伊施加的考验,这就是对他接下来的命运所能做出的全部猜测。 他们把他放进一个房子供他自由行动,并给他吃奶酪和坚果。他由两位小伙子照顾,他们戴着铃铛,而不是耳环。他们领他进入他要待着的房间。这是个三角形房间,北边墙上是阳台。 除了他和守卫,房子里还有人。一只小小的“袖珍”狗。它是只幼犬,一直担惊受怕。除了入口和阳台门以外,这房间还有第三扇小门。幼犬尤其害怕第三扇门。就好像希腊语“最大程度的恐惧”来自此处。 蒂莫特伊经常坐在阳台上,望着波斯尼亚的山脉,暖着放在蜷缩在椅子下小狗背上的光脚。他凝视远处的山峰,发现山上不同海拔处有着相异的时间。能清楚看到哪里是黎明,哪里是春天,哪里是夜晚,以及高处的哪里在下雪。但所有地方都染上了从三角形房间里蔓延出的恐惧,或是从某处渗入的恐惧,幼犬安静地对其咆哮。 下一个黎明,雨水溅入眼睛和嘴,风几欲扯破衬衫,蒂莫特伊被耳朵上戴铃铛的小伙子拜访。他们在身后用左手抓住右胳膊肘。他们带他去临近的房子,去了一间很长的房间,从房间一端说出的单词在人抵达房间另一端的时候就已被遗忘。桌上放满盛着鱼和水果的盘子,延伸了整个房间的长度,而两个面容疲乏不堪的人坐在桌边。两人都看向被带来的年轻人。他们面前的桌上放着被白衬衫裹着的东西。 “保守帝国的秘密是很好的,”戴着铃铛的小伙子们离开之后,桌前两人中的一人说道。他告诉蒂莫特伊要做的事。 “我们希望你记住一个名字,并使用你所说的语言,就是法语、希腊语、英语、意大利语、塞尔维亚语……” “我不说塞尔维亚语,” 蒂莫特伊打断道,桌前的两人笑了。 “让我们言归正传,”另一人说,“世界上有些名字是被禁用的。它们尽量不被人提及,除非你必须提到。这样一个名字和德里纳河一样沉重,它使蜡烛的火焰变蓝。这样一个名字能成为从一个世界去往另一世界的通行符,它能成为死亡的绰号。但谁能知道呢?这名字不能说,不能写,尤其不能读。我们告诉你的这个名字从来没被写过或大声读过。但出于某些原因禁忌的名字现在能被透露给你。没人真的知道那个名字;要把它传递给你的我们两人也不知道。这是个伟大的秘密,而它能被委托给你去守护,并以一种独特的方式被透露给你,然而你,当然了,不能把那个名字对任何人提及,或是,上帝保佑,写下来。不消说,你会用你的生命做担保的。” 然后他们告诉了他这个名字。 第一个人靠近他,对他耳语了一半的名字。大厅里两人中的每一人都只知道名字的一半。 “你知道并记住了吗?”他问道,但在蒂莫特伊确认之前,他把右手放在蒂莫特伊嘴上,举起左手食指。 之后另一人从口袋里拿出一条绳子,问蒂莫特伊是否能读船夫结。蒂莫特伊确认以后(这只是走个形式,因为这个人已经知道要得到的答案了),他通过打船夫结向蒂莫特伊透露了另一半名字。 “你知道并记住了吗?” “是的,”蒂莫特伊回答道。 就是这样。 三角形房间的改变在等待他。一个电脑在那里供他使用,与电脑一起配置的还有辞典和百科全书的光盘。其中包括英文的《拼写》,法语的《Hugo》,美国的百科全书《英卡塔》和《大英百科全书》,以及,为辞典准备的《书架》。他还有一个装满外国书和本国书的图书馆。 事情还没有结束。耳上戴着铃铛的小伙子们再次在黎明时分到来,把他带去长房间,就好像那两个人从未离开过。他们桌前仍旧放着衬衫包裹的东西。两人中的一人用下巴示意那个包裹。他看上去好像对他所指的东西感到厌恶。 “时候到了,”他对蒂莫特伊说。 另一人拆开衬衫,一个覆着摩洛哥皮革的笔记本露了出来。他追加道: “一些东西被写在了笔记本里,可能是一条讯息,来自你昨天听到的名字的那个人。没人知道是用什么语言写的。也没人知道写了什么……因为至今没人打开这个笔记本。你将是第一人。而你将把笔记本里的消息传送给我们,你将把里面写的东西翻译成你说的所有的语言,就是我们列出的那些。这样它的含义就一点都不会被遗漏了……” 两个人站起来,把摩洛哥皮革的笔记本用衬衫袖子系好,递给蒂莫特伊。他们好像害怕这个笔记本一样。就好像包裹在衬衫里的东西能传染疾病一样。 “拿走这个笔记本。这是你解救自己的唯一机会。不用说即使在你睡觉的时候我们也会看着你。我们知道,考虑到未来,你还是会害怕之前的厄运和过去的敌人。你要明确从现在开始,你会拥有新的,比之前更可怕的敌人,而你甚至无法梦见未来等着你的灾难。所以当你翻译笔记本里写的东西的时候,放聪明点。保护你所写的一切,每一个字母,每一个单词,每一行,尤其是每一个名字,这一切。就像保护你自己的牙齿或是手上的指甲一样。一切——你文字里的好的坏的——你要在工作结束之后把一切传递给我们。一个词都不能少。要特别确保不能有任何东西落入后代的手中。因为,远到后代,他们就不能被指望了。一点都不能相信他们。他们通常是小偷和杀人犯。他们不会给予任何支持。他们要像明火一样被避开。你会亲眼发现的……” 说完这番话,他们放他走了。蒂莫特伊拿起笔记本,听他们说他们会每三天询查一次,以便得知工作进度。 “读到它的人会后悔;不读的人,也会后悔,” 蒂莫特伊说,他没有打开电灯,而是点起了书架上的蜡烛,把衬衫和摩洛哥皮革笔记本放在桌上,打开另一本书阅读。他在阅读,准备飞跃。他知道他的生命将取决于开头。他的蜡烛的火焰自己打了个结,夜很深了,能听见某处拍打的水声。他觉得他能够感受到烛芯上火的重量,当他内部的感官作为普通感官的阴影被释放,他拿起摩洛哥皮革的笔记本,准备开始工作。他打开笔记本,停了一会。这笔记本是完全空白的。是个白板。里面一行字都没写……他分别查看每一页,用食指和拇指翻看每一页,而后,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用拇指和中指翻页。他什么也没发现。这笔记本就像某人生命的空页一样白净。然后他想: “名字是我仅有的文字。” 然后他坐下来,开始在一张纸上写些什么。铃铛的声音不时传入他的耳朵。 他写下在母亲的扇子上写过的希腊文,他对其熟知于心。 “就像身体有四肢一样,灵魂也有……” 蒂莫特伊写道。他决心为桌前的两人把扇子上的文本翻译成法语及其他的语言。 “我不觉得他们敢看笔记本,”他想。就像他们不敢得知他们讳莫如深的两半名字一样……他们甚至大概不对其感兴趣。他们明显地能避则避。对他们来说唯一重要的事情是不使名字公之于众。它不为人所知……而他们将麻烦事传递给别人。在这种情况下,传给我。 简而言之,蒂莫特伊抓住了救命稻草。 时光飞逝,特别的一天在逼近,然而俘虏还什么都没做。他什么都没完成,多亏了他的想象力,他才得以开始;打开摩洛哥皮革笔记本就会发现他的工作与笔记本里的东西不匹配,因为纸上一个字都没有,然而他还在处理文字。这很明显。无名作者的文本,如果能称得上文本,是难以达到且超越的。 蒂莫特伊要疯了,整夜待在阳台上。在他看来,他衣服的每一部分都代表了房子附近区域的一部分:他的腰带是河流,他的扣眼是森林的泉水,而他的衬衫,是波斯尼亚的山峦,他感到山下沉重的泥土,其中有火和种子…… 通常都是这时,在早早啼鸣的公鸡被屠宰的时候,耳上戴铃铛的小伙子们没来找蒂莫特伊。他们来得更早。他们要他带上摩洛哥皮革的笔记本,连同他所有的纸张和笔记,去大厅的长桌。两位男人像之前一样坐在桌前,并问他工作进行得怎样。蒂莫特伊说进行得不错,看向他在无眠之夜里会在床边的墙上磨的指甲,并在他的指甲里十次看到了自己的脸。既苍白又疯狂。这位俘虏无法辨别桌前的两人知否得知摩洛哥皮革笔记本中的秘密…… 继而两人中的一人从他手里拿走笔记本,把它包在一件新衬衫里。另一人拿走纸张,在没有看的前提下卷起来封存。 “这本摩洛哥皮革的笔记本不会有翻译,”他们简短地告诉蒂莫特伊,暗示耳上戴铃铛的人,而后他们将蒂莫特伊带出去,把他押往法庭。天在变亮。三个人坐在那里,告诉他: “我们宣判你是人质。人们倾向于传播帝国的秘密。而你已知道了那个秘密。某些时候,迟早,也许百年之后,也许现在,有人会出现,写下只为你所知的名字,从而透露秘密。一定会有人想要阅读写下的名字,从而泄露秘密。为了不使这两种情况发生,我们宣判你,蒂莫特伊·梅多斯,为避免事件发生的人质……” “我要如何确保有些人,就像你们所说的那样,还没有出生的人,去保守秘密?” 蒂莫特伊问道。 “那是你的事,”法官说道。 蒂莫特伊在三角形房间里度过了最后一晚。但他没睡觉。那一夜,在第三扇门后,他听见有人拖动巨大的桌子,移动并排列木头凳,刮擦墙壁和门。噪音变得令人难以忍受,蒂莫特伊起床,打开通往房间的门。他面前是一个小储藏室,宽三厄尔【注:旧时量布的长度单位】,与其长度不符。它的门显得很不适合。中间有把椅子。空无一物,覆满蛛网。蛛网上坐着一个巨大的魔鬼,摇晃着。当他看向他的时候,幼犬开始嚎叫,正当此时魔鬼解开了裤子。他把巨大的毛茸茸的尾巴拽到裤子前方,朝着狗撒尿,而狗吠叫着跑开了。然后魔鬼突然从某处拿回一个类似“肖像”的东西,好像是木头上的绘画,并展示给蒂莫特伊。“肖像”表现了一个中等身高的男人,大概七十岁,他的蓝眼睛因恐惧而冰冷,他有着营养不良的鼻孔和小小的下巴。他是有两种头发的人的其中一个:早晨时是深色头发,像他们的母亲,而晚上是浅色头发,像他们的父亲。他看起来就像是吃了不健康的面包。 “你知道那是谁吗?”魔鬼问。他立即回答了这个问题: “那是某天写下透露给你的禁忌之名的人,是将会为你的死而负责的人。” “我从未见过那个人,” 蒂莫特伊说道。 “你也不会见到他,”魔鬼说道。 “惩罚的缘由怎么会在行刑之后出现?肯定不会有将我们从结果带回到原因的抵抗时间之流的方法。更为完美的事物无法被简约成略有瑕疵的事物。由于所有的证据都在从结果到原因的那条路上——世界上就没有事物可以被证明。包括我的罪孽。” 魔鬼笑了起来,嘴里出现红光。而后他转过木头画像,什么也没说,展现另一面。无数微小的男人和女人被画在“肖像”的另一面。他们的穿着各不相同,都在动。蒂莫特伊无法看清他们的脸。 “那些是未来因你的死亡而有罪的人,”魔鬼说道。“但他们并非都在这里。有很多人,而有些人还没出生……他们是将来某天会读到透露给你的禁忌之名的人。” 之后魔鬼喊来狗,它呜咽着,顺从地走进小储藏室,门随后关上。 第二天蒂莫特伊被处以死刑。行刑之后,缘由被作为警告而宣读出来。是这样的: “可以明确的是,未来有人会出现,尽管有禁忌,还是会写下不该写在纸上的名字,就像肯定会出现另一些人去读出那个名字,尽管它是禁止被阅读的。因此,蒂莫特伊·梅多斯之死是基于法律的,因为他是必得确保被描述的情形不会发生的人质。而他的死亡的所有责任都将落在未来违反宣读的禁忌的那些人身上。” 波斯尼亚战争多年之后,我,写出这些文字的作者,开始感兴趣于这件事及来自科托尔【注:南斯拉夫黑山南部海港。】的情侣的命运——莉莉·杜飞女士和蒂莫特伊·梅多斯。我从年迈的爱娃女士的女儿那里收到了古老的纸张及信件、损坏的电话录音、 一卷录像带和一个奇异的却并不完整的故事,关于波斯尼亚的一间三角形房间和蒂莫特伊在房间里度过的最后的日子。从伊薇特小姐那里我收到了一面曾位于受难修女街上的镜子。我仔细检验了它,就像透过重叠抄本一样,穿过所有的图像翻查其中存储了多年的东西。在中间某处我找到了莉莉·杜飞女士和蒂莫特伊·梅多斯首次分离却而后重聚的倒影。他们看起来和沉入镜中并研习数学的时候一样,只是略为苍白。上一千年的图像…… 最后,我从伊薇特小姐那里听说了禁忌的名字。就好像它是被某个陌生人通过电话刻意透露给她的母亲,爱娃女士一样。我开始对此感兴趣,开始在文学中查找那个名字。我浏览了每一本参考书,在大图书馆里、档案室里和网络上查找,然而都是徒劳。这禁忌的名字在任何一本辞典或百科全书里都找不到;它在任何家谱中或历史中都没有过记载。这名字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记录。毕竟,它看起来不像个名字。我想:我为何不做蒂莫特伊的行刑者们曾急迫地去避免的事情呢?我为何不去透露这个谋杀者们想要不计代价隐藏的名字呢? 因此我写出并出版了一本书,名为《写作盒子》。在那个盒子的某个抽屉里我放了首次记录这个秘密的名字的便条。之后两只鸟飞过我的梦,就在那时我意识到我第一次透露了这个秘密之名。以及为何比我更谨慎的爱娃女士从未想过要这样做。通过写下那个名字,我确实成为了蒂莫特伊·梅多斯的谋杀者。罪行是唯一能抵抗时间之流而走向祖先的事物,因为在那条时间之流里原因能在结果后出现。我的过错回到了过去的那个世纪,去带回它的犯人。我就是很久之前蒂莫特伊之死的被预知的原因。 我在犯罪的时候有个共犯。就是你,被画在魔鬼的“肖像”的另一面。你,在网上读《写作盒子》这本书或是看到了这篇文字的标题,就已经阅读了禁忌之名:“金核樱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