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博尔赫斯

作者:水原 窗外还是惯常的房顶和下午六点钟被云遮掩的太阳[1]。我不敢做无用的手势,因此十分拘谨[2]。我们这些小伙子老早就聚在胡利亚舞厅里,那是高纳路和马尔多纳多河中间一个铁皮顶的大棚屋[3],探戈舞曲乐声飘扬,每跳一支舞花十分钱[4]。一个全身着黑、有几分威严的太太看来是这里的老板娘[5],她是爱尔兰人,长得光彩照人[6]。她的一个朋友对我说[7]:“如果您能忍受我糟糕透顶的发音,咱们不妨念几页[8]。”我同意了[9]。 酒店老板慢慢地念出那封托人代笔的、措辞客气的信[10]。糟糕的程度比我想象的稍低一些[11],我发现内容与事实相符,但是前面几章,以及其他几章的某些段落,有点虚假[12]。但我自知是懦夫[13],说话时毫无表情[14]。 在明快的灯光下,他缓慢而精确地朗读同一章的两种写法[15]。其一[16],设想那些杀手只是梦中的景象[17]。他死去,因为梦见过他的人将他忘记[18]。当代的诗人不能不面对现实[19];其二[20],“是你杀了我,还是我杀了你?我记不清了[21]”,诗人悲哀地说[22],“我想着我自己完美的死亡[23],正是我们两人现在共犯的罪孽[24]。”他不能死去。他也没有死去[25]。 我觉得自己遭到了作品的嘲弄[26],每字每行[27],它给人悬念、惊讶,使人目瞪口呆[28]。不理解和嫉妒再一次占了上风[29]! 我当时心不在焉[30],隐忍的羞怯尚未发明[31]——窗外[32]天色已晚[33],一排参差不齐的低矮房屋[34],四方庭院里的月光,捧着一只斗鸡的老汉,或者任何事情[35]——我想到了一首十四行诗[36]:颅骨、隐秘的心、看不见的血的道路、梦的隧道、普洛透斯、脏腑、后颈、骨架[37]。是博尔赫斯[38],一位天才人物[39],他超越了隐喻和神话[40],超越象征[41]。接着,风向一转[42],在音乐声中,那喑哑的旋律[43],我的注意力又[44]回到舞厅里的谈话[45]——对于聆听并铭记在心的人来说[46],它们是你我短暂生命的形象[47],上帝早就知道的完美形式[48]。我垂头丧气、忐忑不安,躲开可怕的窗口,缩在座位角落里[49]。难以置信[50],我感到自己干了一件不可挽回的事[51],任何人看了都会产生古老的惊愕[52]。 我现在不妨说出来,因为我已经实现了一个谁都不会说是冒险的计划[53]。 那是上午十点钟光景。我坐在查尔斯河边的一条长椅上[54]。我通过邮件获得关于博尔赫斯的消息并在候选教授的名单或人名辞典中看到过他的名字[55]。等待他的是死刑[56]。 马黛茶味,烈性烟味[57]。我的长椅的另一头坐着另一个人[58],吸饮马黛茶,玩纸牌[59]。我明白他注意到我的不安[60],他沉默了片刻[61],故意不说话[62],以免使人难堪[63]。我在发抖[64],但不想马上站起来走开[65]。后来,担心的、期待的、不可避免的事终于发生了[66],读者将看到一桩罪行的实施过程和全部准备工作[67]。 我凑过去对他说[68]:“您就是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69]。《沙之书》是一部有无穷无尽页数的书[70],可以说是一部丰盈的诗文摘录汇编[71],它们不朽而充满激情[72]。” “虽然不朽但却清贫[73]。”声音显得有些遥远[74],他微笑着补充说[75],“这就是诗[76]。”我当然同意[77]。从那一刻开始,我觉得周围和我身体深处有一种看不见的、不可触摸的躁动[78]。不可名状的东西从神话和云雾缭绕的昨日向我袭来[79],时至今日,此事还未被重视[80]。 “这是我的作品[81]。”我递给他一张美国纸币,那些纸币大小一律,面值却有很大差别[82]。他[83]仔细看[84],很久以后[85],他说道[86]:“你写的诗只讨你自己喜欢,写的短篇小说又太离奇[87]。假如我们看出一首诗表达了某种渴望,而不是叙述一件事实,那首诗就是成功之作[88]。”我期盼的事情已经发生,使我震惊[89],甚至没有不快的表示[90],很快就迎上前去并朝他伸出了手[91],手掌的感觉让人愉悦[92],挥不去的翳影模糊了他掌心的纹路,夜空已经不见了繁星[93],想象中咸涩的夜幕下飘洒着血雨腥风[94]。我腰际别着一把银柄的匕首,我拔了出来,割断了他的喉咙[95]。有鲜血流淌和生离死别[96],可憎的形象留在眼底,迟迟不去,侮辱了黑暗,也侮辱了不眠之夜[97]。一切全都迷离恍惚[98]。 脚下的大地也不再平稳[99],他明白自己动弹不得[100],他的声音清晰可辨[101],“如果诗人的字使人们惊恐,大家怀着神圣的畏惧,默默远离[102]。我不想描述它[103],完美的作品,其中任何一个词的变动都会伤害作品本身,它是最不稳定的[104],我又如何向别人传达呢[105]?想表明神道时,波斯人说的是众鸟之鸟;阿拉努斯·德·英苏利斯说的是一个圆球,球心在所有的地方,圆周则任何地方都不在;以西结说的是一个有四张脸的天使,同时面对东西南北[106]。我看到[107]贫穷的街道、绝望的日落、破败郊区的月亮[108],看到一个残破的迷宫,看到无数眼睛像照镜子似的近看着我,看到世界上所有的镜子,但没有一面能反映出我[109]。语言的变化抹去次要的意义和细微的色彩[110],死亡的奢华以及修辞女王的胜利,她把炫耀的旗帜踩在脚下[111]——难以理解的宇宙[112],生命冲动犹如金属的耗损,植物的休眠,动物的睡眠[113]……我感到无限崇敬、无限悲哀[114]。‘完美’的作品就具有这类敏感的价值,它很容易失去力量[115]……”声音停止了[116],他在黎明前死去[117],把那只鲜血淋漓的手搁在地上[118]。而我手上没有沾一点血迹[119]。 他已经死去[120]。事情极其简单,但却让人不快[121]。只要杀死一个人就会摧毁世界[122]。 我又把插在马甲左腋窝下的那把锋利的短刀抽出来[123]——手掌里金属的重量[124]——半月形的钢刀[125],精光锃亮,清清白白[126]。我瞅着他,见他已死[127],一只苍蝇在僵挺的躯体上爬行[128]。 我们这些小伙子老早就聚在胡利亚舞厅里,那是高纳路和马尔多纳多河中间一个铁皮顶的大棚屋[129]。胡利亚虽然不起眼却很实惠,因为里面不缺乐师、好酒和带劲的舞伴[130]。我的朋友[131]卡列戈是个喜欢聊天和闲逛的人[132],每逢星期天[133],他[134]在这里[135]朗诵长长一大段诗句[136]。那天晚上朗诵的诗不是他创作的[137]——我的作品[138]:以私通、盗窃、诈骗、撒谎为快事[139],那种语调如果用于诗歌创作,适合描写风光或罪恶[140]。把信件抄录下来[141],并杜撰写一篇绪言,这一任务是我一生工作的巅峰[142]。我筑起了迷宫,万无一失,建筑材料是一个被谋杀的[143]作家[144]、一个指南针[145]、一个铁皮顶的大棚屋[146]、一封书信[147]、一把匕首[148]。 我是羡慕死者的人[149],剽窃观念根本不存在[150],查阅任何一个词,都一定会找到一个在某个地方就已经卡死的隐喻[151]。空间、时间和博尔赫斯已把我抛弃[152]。匕首同草稿和信件一起,躺在书桌的一个抽屉里[153](书桌的抽屉里经常放着一支手枪[154]),我的不可挽回的决定可以等待[155],各种印象总是接续闪过,多么坚韧,多么坚定的信念,多么冷漠或者无辜的高傲,岁月白白流逝[156]……博尔赫斯[157],你尽可瞧不起我,我不会难受的[158]。 结尾的句子[159]是明目张胆的实用主义[160],博尔赫斯[161]他在结尾处说[162]:“朋友,这也已足够。倘若你想多读,就去,自己会成为文字和本质[163]。世界,很不幸,是真实的;我,很不幸[164],是我呀,博尔赫斯[165]。博尔赫斯的命运,也许不比你的命运更奇特[166]。” 从平淡无奇的开头到具有威胁意味的巨大结尾[167],我感到悲哀[168]。博尔赫斯,你说你对恶棍有多少了解[169]? 连我自己也难以理解[170],在这幢房子的里面[171],有时候[172]我对镜子怀有一种恐惧之感[173]。我见过无数金属铸就的镜子,还有迷离色泽犹如霞彩一般[174],它们警醒又冷峻森然,充当着一项古老协议的忠实执行官:再三再四地复制着人间景象[175]。有一面镜子最后一次照过我的容颜[176],你的脸庞在镜中已经留下[177],遭到石砸、火焚[178],但是混乱之下空无一物[179]。那栋房子是座迷宫[180],死亡正在不停地将我消磨[181]。现在我害怕镜子里是我灵魂的真正面目,他已受到阴影和过错的伤害,上帝看到,人们或许也看到[182]。我悄悄地穿好衣服,对着镜子里的我说了再见[183],可笑地拿起枪,在手里掂掂,替自己壮胆。我模糊地想,枪声可以传得很远[184]。 现在你蔑视我吧[185]。
文中词句来自《博尔赫斯作品全集Ⅰ》(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01)、《博尔赫斯作品全集Ⅱ》(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08):
[1] 《小径分岔的花园》
[2] 《博闻强记的富内斯》
[3] 《玫瑰角的汉子》
[4] 《市郊之歌》
[5] 《奇遇之夜》
[6] 《女海盗郑寡妇》
[7] 《扎伊尔》
[8] 《小径分岔的花园》
[9] 《一个厌倦的人的乌托邦》
[10] 《探戈的历史》
[11] 《阿莱夫》
[12] 《永生》
[13] 《小人》
[14] 《一个厌倦人的乌托邦》
[15] 《小径分岔的花园》
[16] 《小径分岔的花园》
[17] 《等待》
[18] 《歇洛克·福尔摩斯》
[19] 《另一个人》
[20] 《小径分岔的花园》
[21] 《传说》
[22] 《镜子与面具》
[23] 《挽歌》
[24] 《镜子与面具》
[25] 《曼努埃尔·佩罗》
[26] 《阿威罗伊的探索》
[27] 《镜子与面具》
[28] 《镜子与面具》
[29] 《阿莱夫》
[30] 《博闻强记的富内斯》
[31] 《诗人》
[32] 《〈埃瓦里斯托·卡列戈诗歌全集〉出版前言》
[33] 《双梦记及其它 双梦记》
[34] 《〈埃瓦里斯托·卡列戈诗歌全集〉出版前言》
[35] 《〈埃瓦里斯托·卡列戈诗歌全集〉出版前言》
[36] 《第一讲 诗之谜》
[37] 《我》
[38] 《博尔赫斯和我》
[39] 《大艺术》
[40] 《斯宾诺莎》
[41] 《西班牙》
[42] 《玫瑰角的汉子》
[43] 《克维多》
[44] 《玫瑰角的汉子》
[45] 《玫瑰角的汉子》
[46] 《佩德罗·恩里克斯·乌雷尼亚〈评论集〉》
[47] 《〈鲁拜集〉》
[48] 《猜测的诗》
[49] 《小径分岔的花园》
[50] 《永恒史》
[51] 《致一枚钱币》
[52] 《关于天赐的诗(另一首)》
[53] 《小径分岔的花园》
[54] 《另一个人》
[55] 《博尔赫斯和我》
[56] 《一六四九年的一个早晨》
[57] 《等待》
[58] 《另一个人》
[59] 《高乔人》
[60] 《一个厌倦人的乌托邦》
[61] 《沙之书》
[62] 《永生》
[63] 《另一个人》
[64] 《奇遇之夜》
[65] 《另一个人》
[66] 《神学家》
[67] 《〈小径分岔的花园〉序言》
[68] 《另一个人》
[69] 《另一个人》
[70] 《〈沙之书〉后记》
[71] 《〈夜晚的故事〉后记》
[72] 《远洋上的许诺》
[73] 《诗艺》
[74] 《另一个人》
[75] 《瓜亚基尔》
[76] 《诗艺》
[77] 《奇遇之夜》
[78] 《小径分岔的花园》
[79] 《梦魇》
[80] 《对现实的看法》
[81] 《一个厌倦人的乌托邦》
[82] 《另一个人》
[83] 《另一个人》
[84] 《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
[85] 《波塞冬神殿》
[86] 《死人的对话》
[87] 《另一个人》
[88] 《另一个人》
[89] 《遭遇》
[90] 《塔德奥·伊西多罗·克鲁斯小传》
[91] 《死人的对话》
[92] 《阿尔罕布拉》
[93] 《诗人》
[94] 《诗人》
[95] 《死于自己的迷宫的阿本哈坎-艾尔-波哈里》
[96] 《关于〈紫土〉》
[97] 《梦魇》
[98] 《诗人》
[99] 《诗人》
[100] 《秘密的奇迹》
[101] 《伊西多罗·阿塞韦多》
[102] 《布罗迪报告》
[103] 《永生》
[104] 《读者的迷信伦理观》
[105] 《阿莱夫》
[106] 《阿莱夫》
[107] 《阿莱夫》
[108] 《英文诗两首 二》
[109] 《阿莱夫》
[110] 《读者的迷信伦理观》
[111] 《永恒(二)》
[112] 《阿莱夫》
[113] 《不朽》
[114] 《阿莱夫》
[115] 《读者的迷信伦理观》
[116] 《几首小诗 奥里维的士兵》
[117] 《永生》
[118] 《探戈的历史 挑战》
[119] 《阿斯特里昂的家》
[120] 《纳撒尼尔·霍桑》
[121] 《遮起来的镜子》
[122] 《时间的新反驳 前注 A》
[123] 《玫瑰角的汉子》
[124] 《〈约翰福音〉第一章第十四节》
[125] 《神学家》
[126] 《玫瑰角的汉子》
[127] 《死于自己的迷宫的阿本哈坎-艾尔-波哈里》
[128] 《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
[129] 《玫瑰角的汉子》
[130] 《玫瑰角的汉子》
[131] 《诗歌》
[132] 《埃瓦里斯托·卡列戈生平》
[133] 《阿尔马富埃尔特〈散文与诗歌〉》
[134] 《阿尔马富埃尔特〈散文与诗歌〉》
[135] 《多明戈·福斯蒂诺·萨缅托〈法昆多〉》
[136] 《阿尔马富埃尔特〈散文与诗歌〉》
[137] 《阿尔马富埃尔特〈散文与诗歌〉》
[138] 《阿莱夫 一九四三年三月一日后记》
[139] 《斯维登堡〈神秘主义著作〉》
[140] 《埃瓦里斯托·卡列戈生平》
[141] 《瓜亚基尔》
[142] 《瓜亚基尔》
[143] 《死亡与指南针》
[144] 《德意志安魂曲》
[145] 《死亡与指南针》
[146] 《玫瑰角的汉子》
[147] 《喀巴拉》
[148] 《死亡与指南针》
[149] 《我》
[150] 《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 二》
[151] 《第二讲 隐喻》
[152] 《界限》
[153] 《匕首》
[154] 《埃玛·宗兹》
[155] 《小径分岔的花园》
[156] 《匕首》
[157] 《刀疤》
[158] 《刀疤》
[159] 《〈吉诃德〉的作者皮埃尔·梅纳尔》
[160] 《〈吉诃德〉的作者皮埃尔·梅纳尔》
[161] 《胡安·穆拉尼亚》
[162] 《评注两则 伤害的艺术》
[163] 《时间的新反驳 B》
[164] 《时间的新反驳 B》
[165] 《阿莱夫》
[166] 《挽歌》
[167] 《轮回学说 一》
[168] 《匕首》
[169] 《胡安·穆拉尼亚》
[170] 《梦》
[171] 《关于一个死人的歌谣》
[172] 《凤凰教派》
[173] 《镜子》
[174] 《镜子》
[175] 《镜子》
[176] 《界限》
[177] 《永恒(一)》
[178] 《以色列》
[179] 《恶棍列传 初版序言》
[180] 《死于自己的迷宫的阿本哈坎-艾尔-波哈里》
[181] 《界限》
[182] 《镜子》
[183] 《小径分岔的花园》
[184] 《小径分岔的花园》
[185] 《刀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