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作者:米洛拉德·帕维奇</b> <b>译者:</b><b><a href="https://www.douban.com/note/682972443/">Visin</a></b> <img src="https://imagedelivery.net/phxEHgsq3j8gSnfNAJVJSQ/NODE2_5C229097-AAE8-44F1-BA63-0847B3BAC249/public" style="background-color:#7F7F7F;max-width:min(100%,600px);max-height:min(1040px);;background-image:url(https://imagedelivery.net/phxEHgsq3j8gSnfNAJVJSQ/NODE2_5C229097-AAE8-44F1-BA63-0847B3BAC249/public);height:auto;width:100%;object-fit:cover;background-size:cover;display:block;" width="600" height="1040"> <i>献给亚斯米娜·米哈伊洛维奇</i> 人的思想就像房间一样。既是奢华的礼堂,也是逼仄的阁楼。既是明亮的,也是黑暗的。从有些房间里可以看到河流和天空,而有些房间只有一扇阁楼或地窖的小窗。言语就像其中的物体,能从一个房间被搬到另一个房间。我们的思想就是我们的房间,不论是宫殿的厅堂还是营房,都可能是别人的居所,而我们只是其中的房客而已。有时,尤其是晚上的时候,我们会撞上紧锁的门,而无法从房间里出来。我们陷入自身思想的陷阱,就像在地牢里一样,直到梦境出现并将我们解救。梦就像媒人一样得等候时机。但在此之前,我们被失眠掌控。据说失眠有两种,就像两姊妹。其中一个会在你无法入睡的时候到来,而另一个,会在你半夜惊醒的时候到来。前者是谎言之母,而后者是真相之母。 由于我独自生活,所以失眠症越来越频繁地来烦扰我。我以一种自己精心完善的方法来对抗它。当我躺在床上的时候,一切都是在我脑海中进行的。这都与我的室内设计师的职业相关联。首先我会在城市里选择一栋最适合我的房子,比方说,有一栋房子建在麦草上,麦草能阻止恶灵从地窖上升到房间里。找到它之后,我每夜都会在脑海里为其翻新、装修。我摆放好自己构想出的家具。然而我不只是在装修房子来让它显得更好看。我是在为一个特定的人设计室内。这是一栋献给Я.М.的房子。 事情就是这么开始的…… 我在某天晚间散步的时候注意到一栋房子,之后我详细了解了它的历史。房子就位于马尔科·克拉列维奇街头上,这条街从萨瓦河的码头一直延伸到泽莱尼·维纳茨大街,偏于一隅,以避免风的干扰。房子的立面上装饰着十字架形的窗,这是老早以前的做法了。这所房子被放置在“活九”上,与其他九不同,它不是零。这房子被人称为“卢卡·切洛维奇之家”,书上(Г·戈尔迪奇,Б·乌约维奇)说它由工程师米洛什·萨夫齐奇设计,建于1903年,是带有新巴洛克元素的新文艺复兴风格的建筑。“这是一栋商业和居住性质的矩形建筑,共三层,有阁楼。主立面的一层有大型开窗,现在被用作商店,而二层的窗户上有巨大的山花。顶上装饰着带线脚的出挑飞檐和带有古典老虎窗的阁楼……”入口上有枚写着Л. Ч. Т.字母的纹章和一块匾额,上面写这栋建筑被捐赠给了贝尔格莱德大学。房子的主人,即著名的贝尔格莱德商人卢卡·切洛维奇(1854-1920),多年以来曾是贝尔格莱德商会的主席,商会就位于临近的一所漂亮的建筑里,面朝被称作“小集市”的广场。不远处的卡拉德若尔德热夫街上的一栋多层住宅的角落里,有一尊切洛维奇的青铜胸像,面朝特雷比涅【注1】,卢卡在1872年从那座城市来到贝尔格莱德,买下了自己的土地,并建造了码头上最为漂亮的几栋房子。他还是黑塞哥维那起义【注2】的发起人之一,贝尔格莱德的证券交易市场的奠基人以及科研机构的资助人。据说他能根据笔尖的摩擦声来判断会计写下的字。 我不再去数曾买过的不合脚的鞋子的个数,而是决定在失眠的时候去翻新、修复卢卡·切洛维奇之家。我知道Я.М.会喜欢它的,而且这对我来说意义非凡。Я.М.能细腻地感受到含有正面的或是其他任何能量的“空间”。大教堂和萨瓦河之间的某处被她称为城市里绝妙的空间。在此处的河岸上,冬天闻起来像秋天,而春天——则像冬天,在这里Я.М.才拥有真实的姓名。离开此地之后,她就换了个名字,变成另一个人。简而言之,这就是选择卢卡·切洛维奇之家的原因。 首先我在脑海中进入这栋建筑,屏声息气,像念咒语一样在十七个房间里用十七种声音念出Я.М.的名字。 我承认我之前做过一些特殊的准备工作。我每天观察Я.М.,看她手的动作,她走路的姿势,看她如何梳头,如何托着脑袋,如何摆动肩膀和臀部,坐下时胸部的摇晃,蜷缩在扶手椅上时身体的弯曲和腿的动作,或是跑步的时候侧头的动作,先于我们所有人倾听携带炸弹的飞机的嗡鸣……然后我编纂了一本Я.М. 的“动作辞典”的小书。我记下每个动作的特征。然而要得出她独特的舞步的特征是很难的。她总是独自跳舞,对我也不例外,而她也在舞蹈中变得更加美丽。我把这些特征记在辞典里,就像俄国的芭蕾大师尼金斯基在总谱上做标注。我从这些特征里编纂出一部辞典,以便查找任何动作。它变成了一种动作的目录,或是某种神秘的字母表。它就像是电脑游戏中控制跳跃、奔跑、游泳或是其他人物动作的电脑键盘,我和Я. М.曾称其为“无文字的小说”。为了引导这些动作,我发明出不同种类的家具,每个都与Я. М.的动作相匹配——开门,推抽屉,或是拉下写字台的盖板。就这样,我开始着手建造一栋与Я. М.的习惯和动作完全匹配的房子。至少在脑海里,我想让她做出所有的动作:转身,开门,走上楼梯,离开房子…… 我在夜间考虑我的计划,我决定不改变房子的立面。我只用一点色彩去冲刷它,比如贝尔梅特白酒和一种泛蓝的意大利汽酒。上次失眠的时候,我研究了卢卡·切洛维奇之家的内部,而现在我决定要重修楼梯。我记得有次在维也纳的奥尔斯佩格宫里,Я. М.爬上巴洛克风格的楼梯,楼梯从顶部分成优雅的两段。Я. М.伸出手,想触碰奢华的金属扶栏,但又突然把手收回。我记得她如何转身,离开最后一级的圆弧边缘。贝尔格莱德的商会所在的建筑里有一个类似的楼梯,我觉得可以把它放在卢卡·切洛维奇之家里。一天夜里我拆毁了入口两侧的两间商店,就得到了空间来建造两段楼梯,先通向二层中部的窗户,再转下来,这样就好多了。新的楼梯是石制的,有铁制的围栏和胡桃木的扶手,这样铁的冰冷就不会惊退她的手了,就像上次在维也纳发生的那样。我躺在床上,吸气的时候清楚地看见了分岔的楼梯,而呼气的时候它又消失不见了。 在被我摧毁的商店橱窗里我放置了彩绘玻璃窗,上面画着Я. М.告诉我的两个梦境,入口左侧的窗上描绘的梦是关于云朵的。 <i>“静止的云朵像厚重的苔藓一样覆满整个天空。像霉菌一样绿!——旁边有人这么说。城市里的人躺在草地上或是仰靠在汽车的椅背上,看云朵贴紧最高的树梢。大城市里的苔藓升到与摩天楼顶一般高,像个壳一样覆满整个星球。有时这些沉重而死寂的地毯从天上的沼泽里弯曲着下垂,完全被苔藓覆盖的地球的穹窿在此地摇摆、下倾,使人们被晕眩笼罩。飞机也飞不起来了……”</i> 下一个无眠之夜,我布置了卢卡·切洛维奇之家后部的辅助空间:为夏季和冬季所用的两间厨房和一大一小的两间浴室。我把有三个窗户的阁楼变成了一间花园。Я. М.可以在这里用早餐或是抽彩烟。 大致完工后,我开始打扫里面的房间。可别认为我没做出本职工作,只是夜里躺在床上的时候在大脑里幻想这一切。我在靠近卡莱梅格丹公园的鲁尼奇的工作室里定制了门的把手和锁。在做设计的时候,我经常在那里买五金制品。但这次我定制的东西很特别。每个把手都互不相同。原因很简单。每个把手都为Я. М.纤长的手指提供某种特定的动作。我高兴地端详做好的把手。一个是鸟的形状,Я. М.会在打开顶层舞蹈室的门的时候握住它;另一个是弓的形状,第三个是中国扇子的形状。还有玻璃苹果,大理石球,以及用山羊角做的把手,我为卧室的门准备了云杉木做的把手,永远散发出被雪覆盖的森林的气息。入口大门的把手是一把十八世纪的女式左轮手枪。当扳机被扣动的时候,门就打开了。所有这些开门的动作大约是五十个舞步节拍,在一起构成Я. М.最爱的“Ausencia”歌曲的旋律…… 当然了,有时我也会在白天去看卢卡·切洛维奇之家。它的状况很糟,比我想象中的样子要糟得多。一楼的商店窗上覆满灰尘,主入口台阶的角落里坐着一个正在抽烟的戴着破帽子的人。烟斗里散发出潮湿的山羊角的味道,而他的耳朵里还残留着干燥的剃须泡沫。这一切都太让人失望了。 但当黑夜降临的时候,我尽心尽力地布置好房间的每个角落。在鲁尼奇的五金作坊里我定制了五十套青铜浇注的留有胡髭的男人的嘴和涂了口红的女人的嘴,并把它们放在墙上,用以取代烟灰缸。它们与房间的通风系统相连,吸入Я. М.在房子里四处乱丢的烟灰和烟头。我拆掉了三层所有的墙,以得到一间宽敞的“音乐室”,也就是有三个窗户的舞蹈室,俯瞰着从前的“小集市”广场。Я. М.可以在这里跟随“Mesečina”疯狂的音乐节拍去释放她不羁的舞蹈能量。我为舞蹈室布置了新地板,呈沙特尔圣母大教堂的迷宫形状,Я. М.会为此开心的。 我在二层靠近院子的一侧布置了一间大浴室。门把手呈吸食大麻的烟斗形状,引你进入一间几乎全空的矩形房间。天花板仿佛被云层半掩的天空照亮。走上紫色和浅黑色的地板,你会发现房间深处有一张玻璃床,盖着一块红色的防水毯。按下按钮,你可以调整雨的强度和斜度。这样Я. М.就可以躺在玻璃床上睡在温暖的雨里了,或者随她的喜好,打开音乐,在暴雨里随着“哈扎尔之路”的音乐起舞。我仍旧记得她肩膀的动作,就像埃及法老坟墓里的壁画,壁画上的埃及人都被从侧面描绘。浴室的窗是个水晶的半球,同人一样高,走进去的时候,就像走进街头的广告柱。在磨砂玻璃间你能看见Я. М.的小儿子被放大的照片。他站在那里,用吸管喝可口可乐。 我在一楼Я. М.的工作室里放了一把用链子吊在天花板上的摇椅,上面摆着一个马鞍,连带马镫和马鞍的前桥。这样一来,Я. М.坐在摇椅上的时候就能握住它,在用电脑工作之后来放松颈部和腰部。有一整面墙都是她的电脑屏幕,她能在上面看见劳拉·克劳馥【注3】的全身像,这是她最爱的女英雄,也是她的另一个自我。在侧边的鞍袋里,我放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做礼物,我在其中下载了Я. М.所有已出版的作品,还有包含她最爱的小说的微型图书馆。我在另一面墙上做了个架子,把Я. М.学生时代的钢笔摆在天鹅绒上。 大厨房的布置能使人在夏天的窗边欣赏飞鸟的阴影,在冬天观赏落在地面的雪的阴影。光线来自墙上画着康沃尔和埃及地图的假窗——Я. М.很喜欢这两个地方。墙上挂着一块粗陋的布料,上面绣着一个火炉,旁边是两个乡村姑娘。布料上用红线绣着题词,以传达她们的话语: ——吃吧,大嫂,菜还是热的! ——我来的时候已经吃过奶酪了,我不饿! 我把突尼斯的白色塔笼放在椅子边。笼子里睡着君士坦丁——一只花猫,与Я. М.在希腊发现的并爱上的那只一模一样,她常说君士坦丁能看见我的梦,而不是它自己的梦。Я. М.从不做饭,做饭的时间足以听两次“90年代”了。但考虑到Я. М.的效率,这相当于另一个人做一小时或一个半小时的饭。Я. М.笑着说她活得如此快,不出几年就会比我更老,尽管以我的年纪足够当她父亲了。她有一套独特的准则:做饭的时间不应长于吃饭的时间。 小浴室里有个三角形的“极可意”浴缸和一个小玻璃柜,里面有一只玻璃杯和一瓶阿马罗利口酒。Я. М.能在浴缸里以在床上拿东西的动作够到这些东西。小浴室的正中有个中世纪的女式轿子。如果你掀起枕头,能在座位上看见一个象牙圈,上面有个椭圆盖子。下面有个大理石空盒,直通向地下。盒子底下流淌着污水…… Я. М.的卧室被安排在二楼大浴室的旁边。我还在旁边加了一个衣帽间。Я. М.不管穿女装或男装都好看。她既穿自己的也穿我的衣服。她的鞋子多年以来都是崭新的。我把她的和我的衣服都挂在衣柜里。但我的工作忽然陷入僵局…… 我不知道要怎么布置Я. М.的房间,除了那个蓝色的沙发,我不假思索地把它摆在两扇窗之间,并把那面古怪的破洞镜放在角落里。不足为怪。可能这就是关键的时刻。我为这栋房子做室内装修并不只是为了对抗失眠症。我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理由:我急切地想把Я. М.带回我的生活。并非只是以愚蠢且绝望的方法在脑海里重复她所有的动作:从进门到上床睡觉。家里的物体在我的大脑中创造了一部关于Я. М.的动作的电影。她的动作如此之快,比我认识的所有人都要快。她观察,伸出手,或是说话,就像用弹弓射击。我觉得,由于她如此之快,她或许能感受到我梦中的她稠密的动作,并对其作出回应,趁一切还不算太晚。或许她真的能来看看“小集市”上的房子,它在我的无眠中被她的脚步和舞蹈所栖居。 当然了,每天早上灰暗的日常都会把希望击碎。光是看看天空上污秽的鸟和融化的云就已经足够了。某天早上我收到一条客户发来的消息,让我回电话。我无法立刻做出回应,而几天之后我又接到了电话。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自我介绍之后,他请我来接手一个住宅项目。我答应了下来,因为他已经了解了我在贝尔格莱德做过的几个室内设计的项目。他告诉我地址,我几乎要晕过去。这房子就是马尔科·克拉列维奇街上的同一栋建筑。 ——或许您知道这栋建筑,——他继续说,——它被称作“卢卡·切洛维奇之家”。有些工作还没有完成,因此我代表业主请您…… 尚未等到与业主会面的那天,我赶往马尔科·克拉列维奇大街。虽然还有一段距离,我能看见卢卡·切洛维奇之家的变化。立面涂上了贝尔梅特酒和泛蓝的意大利汽酒的色彩。入口大门两侧的商店橱窗上是彩绘玻璃。左边画着有古怪云朵的天空。这幅画是画在玻璃上的。云很厚重,像苔藓一样绿,遮蔽了天空。在这幅玻璃画里,散步的人、躺在草地上的人和仰靠在汽车座位里的人都在观看云朵贴紧最高的树梢…… 陷入混乱的我握住十八世纪的女式左轮手枪模样的把手,扣动扳机。门锁弹开,大门在我面前敞开。我看到分岔的巴洛克风格的楼梯,闻到潮湿的山羊角的味道。令我惊讶的是,戴着破帽子的抽烟者向我走来,或许他是这里的守门人。我忽视了他的叫喊,抓住胡桃木的扶手冲到二楼去。我经过工作室,里面有一把安着马鞍的摇椅,然后经过厨房,吓到了那里的君士坦丁。我颤抖着喃喃自语: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而我被雨淋得湿透。为了尽快赶到卧室,我奔跑着穿过大浴室,雨并没有停下来,因为有人刚刚洗完澡。我浑身湿透地站在我在失眠中并未成功布置的房间门口。卧室里几乎没有家具。只有一个蓝色的沙发在两扇窗间。黑色的刘海,后脑勺上剪短的鬈发,还有香烟形状的金色耳环。她的脸上带着一抹比她自己更老的微笑。 Я. М.坐在沙发上,腿蜷在身下。一如以往,我在她黑色的裙子和闪亮的长袜下感受到她身体的凝聚。以及静止的女性体内的迅捷。我目瞪口呆,说道: ——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如果这不是真的,你为何浑身湿透? ——那这是什么?——我傻傻地问道。 Я. М.笑了: ——你想要一份解释?如果我们重新在一起了,又何须解释?难道爱情还需要理由吗?然而如果你真想得知一切的话,我会告诉你的。这里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从大门的把手到玻璃天花板。一切都不是真实存在的。这里的一切都是虚假的无限和瞬间的永恒。 ——那你呢?——我的声音嘶哑。 ——我当然也不存在。 ——我不相信你,——我边说边走向她。我吸入女性的芳香,就像忖度她的思想。我闻到她头发的味道,但她纹丝不动。她说道: ——你相不相信并不重要,因为你也不存在。 ——我也是? ——你也是。这一切都是个电脑游戏,是由真正的Я. М.把我们加载到这里来的。 <table> <tbody><tr><td>【注1: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塞族共和国最南面的城镇,位于黑塞哥维那东南部,距亚得里亚海10公里。】</td></tr> <tr><td>【注2:黑塞哥维那起义是1875~1878年,南部斯拉夫人民反对土耳其封建统治和民族压迫的起义。】</td></tr> <tr><td>【注3:《古墓丽影》的女主角。】</td></tr> </tbody></tab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