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

鲁德纳的尼克里奇勋爵是金羊毛勋位【注1】的一名骑士,也是奥塞克的塞尔维亚学校的校长和托伦塔尔及斯莱姆主教区的一名法庭法官。在同法国人和土耳其人的战争中,他借给奥地利帝国无息贷款,并用52028福林的总价购置了鲁德纳荒地。在私生活中,尼克里奇是一位敏感的人——他看见杯子的时候就已醉倒,想到桌上的佳肴就会增肥。他没有男性继承人,只有一位名叫阿提莉亚的女儿,他把女儿当成男孩一样送去上学。值得一提的是阿提莉亚的外公米利夫斯基曾是著名的教员,乃奥地利和俄罗斯的教育改革者。
【注1:旧时奥地利和西班牙的最高勋位。】
年轻的尼克里奇小姐转眼间就到了15岁的年纪,在胳膊下夹着一本奥尔菲林【注2】所著的《永恒的日历》,她坚信时间是静止的。她喜爱观察鸟儿飞越暴风雪,拥有蛇蛋一般的有斑点的眼睛和胸脯,并学会了不用右手就将戒指滑入左手。她身穿维也纳样式的高腰且点缀着刺绣小草叶的裙子,而她的胸脯,按照当时的时尚,只覆盖了一层透明的轻纱,以至于她苍蝇一般的两点乳头就很明显了。
【注2:即Zaharije Orfelin,18世纪的塞尔维亚博物学家。】
——这两只母鸡是多么愚蠢。它们需要一只公鸡来唤醒它们——她讶异地评论道,就好像是第一次见到它们。然后她以锐利的有斑点的眼睛盯住父亲。 ——您解雇舒瓦克维奇并不可惜。可惜的是您提前这么做了。过来窗边。您看到了什么?一片森林。我之前说透过窗应该看到什么来着?是我结婚之后住的宫殿。过来看看另一扇窗。告诉我,您看到了什么? 在覆盖阿提莉亚胸脯的轻纱上,两只刺绣小蝴蝶好似在振翅。之间的金链子挂着一枚父亲送的珍贵的礼物——点缀着宝石的日内瓦怀表,背面是一个罗盘。 ——您什么也没看见——阿提莉亚继续斥责父亲——我告诉过您了,不是吗,透过窗户应当看见什么?是我要举办婚礼的教堂。而现在舒瓦克维奇又在哪里呢?被解雇了!就好像我要帮您做所有的工作一样。您走吧,让雅戈达来见我。 因此车夫雅戈达被阿提莉亚小姐派去寻找一名比被解雇的舒瓦克维奇更优秀的建筑工匠。 ——去帮我在所有其他的约翰里找一名更好的约翰——她命令雅戈达,一如往常,指令被沉默地服从。 在雅戈达加入尼克里奇家族的服务班底之后,他要学习的第一课就是保持缄默。学习的方法是一天口中含水,第二天口中含梅香白兰地,这样持续了整整一周。 ——口中含白兰地和口中含水的缄默是不同的——家主观察道。 从奥萨特跨河而来的800名建筑工匠里有一个人在附近工作。雅戈达带他过来的瞬间,年轻的尼克里奇小姐就问他谁是约翰中最伟大的建筑工匠。 ——是为斯特拉提米洛维奇家族工作的那一位吗? ——不——回答道——有两位最好的。一位叫做大马士革人约翰(John the Damascene),是随大马士革的约翰(John of Damascus)命名的,他在人们的心灵中建造。这就是为什么他被人称作大马士革人。另一位是天梯约翰(John the Ladder),是随建造了天梯的圣父命名的。大马士革人建造了最漂亮的住宅,而另一位擅长建造教堂。 ——把这两人带来见我!——尼克里奇命令道。——一人要为我女儿建宫殿,另一人要为我女儿的婚礼建教堂。 第二个星期三,雅戈达把两位约翰带到了尼克里奇家里吃午饭。他们坐在餐厅,面前摆放着盛满“醇香辣椒炖菜”的盘子和在烟丝中晾干的梅脯。同时他们被招待喝了来自菲内克修道院的密封苦艾酒。用餐期间,他们答应尼克里奇勋爵在一个月之内带来图纸——年长的约翰负责教堂,而年轻的约翰,被人称作“大马士革人”的那一位,负责宫殿。 ——我每一年都会提前付款,但同时一切都得做完——尼克里奇说——如果没有宫殿教堂就一无是处,没有教堂宫殿就毫无所用。它们都必须被按时完成。期限就是婚礼……现在,阿提莉亚已经有了未婚夫。他是亚历山大中尉,一位来自优秀家庭的年轻英俊的绅士。他的父亲是一名为俄罗斯人服役的将军,但俄罗斯人也是我们的人民。目前他为奥地利上层的高级神职人员服役。 其中一名建筑工匠是四肢短小的年迈而又惊恐的小老头,他是如此畏惧发言,以至于他在被要求说点什么的时候,嘴唇像鱼吐泡一样破开来。当他意识到他被要求为年轻的尼克里奇小姐建造一座婚礼教堂的时候,他不安地询问起小姐的年龄。 ——她还在同其他孩子玩字谜游戏——尼克里奇安慰他——她才15岁。 老人听到这话之后皱了皱眉,在手心上写字,快速地计算了一下。而另一位年轻的建筑工匠也不多说话。只有当尼克里奇提到教堂和宫殿都要被建造在现存的住宅旁的时候,大马士革人才从左向右挥舞了一下食指以示反对。我们只会建造在只有一缕风吹拂的地方——年迈的建筑大师约翰为大马士革人的手势做出解释。 大马士革人是个英俊的左撇子,有着健壮的小腿和以金色别针束成一绺的坚硬黑胡须。他的两只手腕上都系着白巾,像勇士的穿着。当勇士用长刀或匕首攻击的时候,他们的白巾会展开来蒙蔽对手的视线,从而使对手分不清攻击者的刀刃在何方及从何方刺来。但年轻的大马士革人并未携带长刀或匕首。他将它们丢在了入口门厅,尽管他不停地以恐惧的忧虑环顾四周。整个过程中他都几乎不发一言,但他的手并不停歇。午餐期间他用面包皮和一根烟斗通条做了一艘小船,并将其展示给于餐后加入讨论的年轻女主人。 使她父亲惊愕并使客人困惑的是,阿提莉亚在来之前为她的胸脯画上了带有睫毛的眼睛。两眼的间距很宽,却因明亮的翠绿瞳孔而格外引人注目,视线通过覆盖的轻纱同时聚焦在每一位客人身上。在这充斥尴尬的困窘的气氛中,大马士革人第一次开口说话,并将小船递给阿提莉亚。 ——这是送给您的,美丽的小姐——他说道,她回答说: ——如果您想要确定一位女人是否美丽,您就得等着看她微笑,打哈欠或说话。而且您也确实不会知道她是否美丽,直到她坐在您面前进食。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喜欢别人看我吃饭。我的猎犬也不喜欢…… 而后她拿起了小船,走上烟斗台,挑选了一枚已装满烟草的旱烟袋,将其递给大马士革人。 ——烟草被存放在梅干里,染上了一点它们的味道——她说。大马士革人伸手去接烟斗,但阿提莉亚不放手。她慢慢转过身来,抓住长烟斗柄的另一端将他拖进了音乐室。 他们身处于窗户大开的大房间里。他们进去的一瞬间,一条巨大的猎狗扑向大马士革人,但幸运的是它被拴在一个被百般蹂躏的皮革垫上。阿提莉亚快速走向一架钢琴,奏起和弦。猎犬平静了下来,蜷缩在垫子上。钢琴被摆放在房间的中央,像一辆挂着两盏马车灯的巨型喷漆马车。它有被啃掉一半的腿和巨大的黑色琴键。白色的小琴键是用象牙做的。阿提莉亚坐下来开始演奏。她的演奏使房间回音阵阵,声音混杂在一起上升到不可想象的高度,而后它们砰地跌落在地面上。大马士革人鼓起掌来,猎犬开始呜咽,而阿提莉亚戛然终止: ——您真的以为我在弹奏吗?——她嘲弄地对大马士革人说——一分钟也没有!我是在用这些声音为窗户下面花园里的花浇水。那样它们会长得更好……花会特别喜爱某些乐曲。就像我们也有我们自己最爱的歌曲。然后会有别的珍贵乐曲,少有人听闻,以它们的方式来爱我们。有些歌我们从未听过,也永远不会耳闻,因为世界上爱我们的乐曲比我们爱的乐曲要多得多。这跟书本,绘画,或是房子是一个道理。说实在的,我们能怎样评判房子?很简单,有些房子具有爱我们的天赋,而其他的没有。房子实际上是建造者和居住于其中的人之间的永恒对话。人们的房子就好像是大的,美的或丑的信件。其中的生活仿若生意人间的对话,两个对头之间的通信,充斥着仇恨,主仆之间的信件,囚徒和狱卒之间的信件,或是……情书。因为房子是有性别的,就像我们一样。有些房子是阴性的,其他的是阳性的。这就是问题所在。所以,我想让您为我建造一栋犹如情书的房子。我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点亮爱情之火。有些人并没有能力。但您可以。我知道您可以。 但您是怎么知道的,年轻的小姐?——大马士革人一边问一边喷出梅子气味的烟圈,它环绕在猎犬的鼻子上,使其打了个喷嚏。 ——我是怎么知道的?您听好了,年轻的先生!我从六岁的时候就开始思考了。那些想法强烈而真实,像绳索一般。它们很长,一直伸展到塞萨洛尼卡【注3】,它们纠缠不休,将我的耳朵钉在脑袋上。随之而来的是丰盈的幻想和情感。它们盘旋在我的脑海中,使我不得不去忘记很多。我忘记,不是称斤称两,而是雷霆万钧,每天每夜皆如此。那时我才意识到我可以有孩子,我会有孩子。我立即开始练习。同一天——那是个周四下午——我幻想出了一位三岁的小男孩,并开始照料他,爱护他。爱是可以被学得并练习的,您知道。爱是您必须去偷窃的东西。如果您每天不从自己身上为爱情窃取力量和时间的话,爱就不会存在。我在梦中为我的小儿子喂奶,我发现他的前臂上有一道疤痕,像一只紧闭的眼睛。我用美酒为他洗发,我在想象中亲吻他的耳朵直到它肿胀地快要爆裂,这样他就会记得我。我同他玩字谜游戏,我向他展示罗盘是怎样运作的,我们一起在美丽的水边向后奔跑,或是在提萨的河岸上堆砌沙堡……他长得比我要快,我眼睁睁看着他显得比我更年长。在我的想象中,我带他去学校,先去卡尔洛夫茨的塞尔维亚拉丁学校,再去维也纳的军事工程学院以成为一名技艺纯熟的建筑师,去建造最漂亮的房子……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我很爱他。我想象他现在身处于广阔世界的某个地方,我渴望再见到他。为了我的孩子……
【注3:希腊中北部港市。】
——真是个好故事,阿提莉亚小姐,但我问题的答案呢?您要的房子在哪里呢,我能做什么呢?您是想让您以前想象出的孩子为您建造宫殿吗? ——是的——阿提莉亚回答道,从钢琴旁走开。突然之间,她翻转了大马士革人的衬衫袖子。在他的前臂上,有一道状如紧闭之眼的疤痕。
《第一道岔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