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利亚方舟

作者:韩藜 所有地铁都通向西伯利亚,你睡着后那些地名会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消失,下一站西伯利亚,下一站西伯利亚,再下一站仍是西伯利亚。西伯利亚的土地那么广袤,我们就在那里四处漂流,大水不会再退下去了,所有的树都将被收回,狗鱼和鲑鱼在水底下。它们不会再衔回任何一根白桦树枝,或是四月你生日前后的银柳枝,没有人会将它铺在地上迎接什么人的到来。你应当在某个最空旷的地方下跪,那里冷极了,天空正在一片接一片向你塌陷,没有活着的人能抵达你。不要对我说巴赫曾去过那里,既然你已在BWV1027中听到了死后的世界,我不会为你演奏它,我只在地铁站台上拉普罗科菲耶夫,他给情节夸张的民族主义电影写配乐,他没有被流放到西伯利亚——但在白银时代那又有什么区别呢。我只在站台上演奏他的第132号作品,Concertino for cello and underground,反正他自己没有在死前写完配器。我厌倦表达了,你们写诗的人应当统统被流放到西伯利亚,你们通货膨胀的抒情已经毁坏了西伯利亚。 但你已成为不了一名亡命徒。每天早晨你从架在高处的地铁走下来,你在阶梯上看人们涌向出站口,仿佛将要去给什么人送葬,“I had not thought death had undone so many”,每一次等地铁时你都想起这几句诗,有人把它翻译成“我没想到死神竟报销了那么多人”——没有它乍看起来那么坏,不是吗?你在每张发票背面刷一小条胶水,你把它们小心地粘成梯度平缓的一摞,财务室语气刻薄的女人让你害怕,但她并不厌恶你,她只是疲倦,和你一样,“我没想到死亡竟毁坏了这许多人”。伦敦桥也已被毁坏了,同样被毁坏的还有西里西亚的织机,所有的流放地,走吧我们去给那些从未活过的人送葬,但你被禁止使用任何隐喻或转喻,那些地名就是在转喻中消失的。它们不应出现在其他的城市里成为道路,车站,建筑物,那些位于地下深处均质的黑暗是城市的睡眠,地上的空间才是它的梦,一座城市梦见另一座,一些人的家乡梦见另一些人的,那些名字指示了梦境的地理学与对位法,维也纳,蒙特利尔,亚特兰蒂斯(迄今为止它尚未沉没),霓虹灯之于玫瑰窗。没有城市会梦见西伯利亚,在西伯利亚以外的地方没有西伯利亚路,西伯利亚街区,西伯利亚广场,西伯利亚属于诗人、异教徒与反革命分子,世上惟一真实的地方只有西伯利亚。 “我刚度过了漫长的一夜……是的,漫长的,对面的楼群顶层一直有红色的信号灯闪烁,我想到雾中海面的航标。月亮升起来了,月亮就要落下,鸣蝉和飞鸟都醒来了,我关掉了阳台的灯,在深夜里一个过分明亮的阳台仿佛不合时宜的大合唱,我试着在阳台的瓷砖地上躺下。我的头顶有一只鞋,那不是我的,晾衣杆与被路灯照为橙色的云翳变得遥远,所有的建筑物都不见了,我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宁,仿佛终于沉回了水底重归三叶虫的世系,没有地质纪年法等待我,没有被捆缚的水源,没有陆地。天亮了,鸽子很快就要飞走,手风琴的音乐会从楼下的花坛奏响,从月亮升起到月亮落下的所有时间我一直在水里……” 在西伯利亚你每走一步如同行在水中,在西伯利亚你必双手死死抵住水上最后的木板,你为什么仍在写?为了清缴活下去的税赋?那太可疑了,一种以自我清算为动机的写作总归是可疑的,一如牵引自己的头发离开沼泽。不会有人读它们了,你们所有人,所有的热量,都在西伯利亚一点一点消逝。水底的淤泥很软,绿色和灰色的细纤维就要从你的指缝漏去,厌氧菌正在繁衍。如若你真的写完了你的作品——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人乘着它抵达你,所有那些诗歌,你手忙脚乱拾起的元音或辅音,都会变成穿梭在西伯利亚全地的铁道,越过白茫茫的纸张与印刷品,白茫茫的香料与盐。我就在地铁的最末一节车厢,我的大提琴倚在不会再次开启的门边。我知道此刻你已睡着了,那么睡吧,这些破碎的松香的气味还会令人回忆起植根于任何一种阐释中的旧世界,穿亚麻裙子的女人在我身边坐下。对于我们流动不居、泥沙俱下的地铁而言,所有想象的历史都过于优美了。 我要回彼得堡,她说,我要瞒着他离开,我们早先从彼得堡私奔到远东的海岸,为某一种清洁的生活,所有令人感到清洁的劳作,她像复述祝酒词般这样说,在一种上世纪的想象中,母鸡和家兔会在我们的后院跑来跑去,每一天他从海上捕鱼回来,我将在家里教附近的孩子们读书,我要教他们爱那些不曾发生的可能性,在远东的海岸,夏夜炎热,白昼短过彼得堡,我是我们街区最明亮的亡命徒。我盯着她的眼睛听完这番话仅仅出于礼节,在此地的海岸,男人们仍然喝着酒玩纸牌直至深夜,她不合法的丈夫半年前刚被工厂解雇,沙滩已被混凝土块砌成的乱石防波堤填平,品位糟糕的当代艺术雕塑镇守在市民广场上,每到周末城里带孩子的中产阶级坐满了半条海岸线。末班车开走了,从海边步行回家花了她整整三小时,路灯下行道树开着水红色的花。她正对着灯光抬头望了望,蜻蜓与飞机都飞得很低,她知道飞机是不远处的机场飞来的,一架接一架飞机从东南方飞来将她落在身后,往莫斯科,彼得堡,沃罗涅日,每当有飞机经过她就停下来目送它离开。一瞬间她恍然大悟这是小时候她梦见过的海滨,在夏天,人太容易沾染某些童年情绪的碎缕了。倘若你渴望莫斯科或彼得堡,你必将死在远东,倘若你被有关工作、幸福、未来的念头着了魔般吸引住,你必失去开满樱桃花的幼时园圃,这就是地铁在西伯利亚存在的理由。我要去彼得堡,女人说,我总可以继续谋生,我还年轻,很年轻,至于他的生活就与我无关了,任何曾经被它紧紧捆住无从逃脱的人都不会再想为活着的人牺牲。黄昏就要变得淡薄了,路旁引水渠边一人高的荒草丛里浮着绵延不绝的虫声,醒一醒,安东·巴甫洛维奇,醒醒。 她的丈夫此刻躺在昏暗的筒子楼里,他们的卧室有张铁丝床。我感到疲乏,亲爱的,请为我拿一点唑吡坦过来,只剩两片了,这个月我要见医生找他开新的,为什么地上积着那么多灰尘?天要黑了,我不想开灯,就这么坐着,坐一整夜吧,在彼得堡这时黄昏还未降临,在彼得堡……他感觉心口有一株尚未变绿的植物根芽随时可能枯萎折断,这里没有什么不使他哀伤,他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哭不出,只好无可奈何似地用鼻子漏出一口长气。你惟一擅长的事情就是毁掉别人的生活,因为你从未真正生活过,女人已学会在吵架时面无表情,那不是我的错,他想,我要回彼得堡去,这里的气候简直要扼死我,你试过连续十小时校对为工厂而写的产品说明书么?“生活已经足够甜蜜,所以这些饮料我们削减了一半含糖量而使用木糖醇代替”,假若不愿用所珍视之物交换生存资本,做西西弗要比做普罗米修斯容易得多,或者西西弗与普罗米修斯本来就是同一个人,然而我已没有力气继续将承受所有这些磨损视为一种必要的道德实践了,酒精使他的发音含糊,对桌的人看见他面部肌肉扭作一团无声地大笑不止。我不认为你事实上付出了任何代价,那人说,词语不具权威,词语无法使任何人被豁免,而这些工人已因流水线前的过度劳动而变得钝重。我也正在变得钝重,他挤出一些笑,尽管如此我仍然无法设想一种他人的生活,为什么光线仍在照拂我们所有人,甚至笑声与交谈仍然是可能的?我应为此怜悯我自己么?我应当因为他人的一切受难而对仍然活在世上感到羞耻么?他的讣闻就要搭乘航空信起飞,幸福是一个伪概念,是的,他若有所思地点头,几分钟前他死于酒后的决斗。 今天的书报检察署很快就会发现,西伯利亚将成为人们惟一合法的梦境。他们用扫描仪检查这一切。请跟我复述,你是一个坏的诗人,作者,你是一个坏透了的人,你不会再找到任何钟声一样鸣响自身的句子,任何一个被替换过的词语都不再具有力量,在西伯利亚你写诗的材料将被拆毁,喀嚓喀嚓,咯吱咯吱,X光从你的脸上碾过去,你迷惑地看着从别处收缴来的词语,安检完毕嘀地一声响,他们在举行秘密的宗教祭典么?sol-mi,扫描仪,起来饥寒交迫的梦魇者,你带它们去集市甚至交换不到一个鸡蛋,当然没有活着的东西从里面孵出来,起来以呼吸为苦役的人,你是一个坏透了的诗人,你需要的其实是抗焦虑药,阿普唑仑,卡立普多,假如有权命名我将用它们命名西伯利亚的铁路线与女人, sol-mi,你可以进地铁站了,sol-mi,扫描仪,不合法的琴键,卡农。 “我是一个坏的诗人,作者,我是一个坏透了的人,请怜悯我,然而不要相信我说的任何一句话,我将怀疑自己说出的每个词,它们已不会使我感到沉重,任意一种分类法所指示的此时与彼时,轻与重,清洁与污浊都被地铁消解了。请怜悯我。” 穿亚麻裙子的女人在我身边坐下:你有没有感觉这些都不是真的?什么?所有这一切,地铁上的人们,站台,地面的建筑,玻璃钢与雪,历史也不存在了,我们只剩下这个时刻,只剩下被一个边界确认的自身,我们变成了人形的冷凝管,就连意识到这条地铁曾经在某个过去的时间存在也令人惊异,过去对于人的全部意义只剩下一些心绪的碎片,它已经与任何人或事件都毫无干系了。我想象着她的身体变成冷凝管的样子,全部时间仅仅是流经管壁的水,蒸汽变为液珠沿壁滑落,是什么使你认为自己竟然是冰冷且清洁的,你得到的又是什么?我不知道,她说,或许这个意象令我着迷仅仅因为它是透明的玻璃。但你不再可能是透明的玻璃,时间不再可能是冰凉的水,不会有界限将你与时间分隔开了。不会有任何值得留存的东西通过你而成为实体。可是西伯利亚太冷了,她嗫嚅着。 西伯利亚的确太冷了。你正在乘坐地铁驶向远郊,天空越往远郊越高,所有的人都仿佛如释重负地行在度假途中。远郊的街道与建筑物像极了西伯利亚,夏天里你不断和一株接一株高高的树影擦肩而过,街上走动的每一个行人都仿佛是若干年前的你自己,你记得少时的下午从卧室窗外渗入的那些光影与浮动的灰尘。你的卧室现在已经成了一片废墟,但阁楼尚未拆尽,废弃的木板堆满地面,连同一些钉子,你迁居时未曾带走的旧耳机,笔记本,铁皮书撑,它们仿佛命名地点时永不会被想起的某些名字。你仍在去远郊的路上,远郊有惟一的一条路通向灰茫茫的江水,它的名字是上扬斯克路,那是最接近西伯利亚被我们的城市所梦见的地方,路的尽头是一座教堂,再远处是港口,你少年时走过的路尽头没有教堂,也没有港口。 “我已经无法想象我的父辈如何度过少年时期的生活,所有关于他们的知识对于我都更像一种自我阐释的结论,比如我谈论我父亲时会说,他是一名缺乏才华的诗人,却在才华的幻觉中又苟活了许多年,他在部队文工团拉大提琴,然而技法拙劣,我记得童年时他在家练习巴赫的大无却从未完整地演奏下其中任意一首曲子。他的朋友们怜悯他,那些与他一道写过诗的人们最终过上了合宜的生活,所有那些人中只有他相信生活面前的豁免权可被交换,以更多的才能或更多的痛苦。他离家出走很多年了,但仍晚于他失去创造力的年纪,人们谣传他死于一场毁掉了六公顷森林的春季火灾。我无法想象他们如何度过少年时期的生活,我从未有机会获知那些历史,历史永远是一片茶褐色的滤镜,掩住那些年轻人与黄昏的街,旧照片里我的爸爸留着一头卷发,我多希望我遗传的仅仅是他的头发。” 普罗米修斯:现代工业化养殖基地所饲喂的供给餐厅与居酒屋的鹅群。 譬喻已经太多了,人类言语的泡沫已经和他们胃液的泡沫一样多,并且流动不居,并且速朽,一个并不精妙甚至毫无新意的譬喻无增于它们的体量,不如我们谈谈你为何盗火。或许应当先从水说起,你讨厌这个词,资源,resource,公司是最邪恶的现代组织之一,或许应当先从饥饿说起,一切你无法做到的都被视为一种道德实践,怎样的身份才能被认为是清洁的?Muss es sein?如果相信没有一种生活是真正值得过的……命应承受的磨损因一切将随时结束而尚可忍受……你还在清晨的地铁上,轨道架在高处,路过的行人抬眼望见迟缓滑过的地铁与阴沉的天际,它带来的风无从抵达车内的人。十一月到了,人们沉默,人们在车厢交谈,他们的面孔黯淡,对我说点什么吧,说你从何处登上这列地铁,说你在地铁上想起的一切瞬间,音乐的片段,说你所爱和爱过的人,你要去哪里?——“我感觉我已被困住了。”——你要去哪里?“我讨厌对人提起将来时,计划,愿望,下一个生日,明天的律法使我们软弱,我只知道惟一一种界定爱的方式是对某人的前史是否怀有情结,即使是忽如其来的为陌生人的注定徒劳的共情:应当对他们说什么?说,‘我是一个蹩脚的诗人,但我爱人类’?”——这才是你应不惜代价保守的最大秘密。我们会消失在西伯利亚,但在到达西伯利亚之前还有不计其数的街区尚待穿越,行道树挂满夜灯,在一种城市想象的核心区域,地上走着转瞬即逝的人群,所有那些与你或我无关的,遥远的,节日一般的人群,想一想这些街区的前史如何像行道树的叶子般纷纷长出又片片剥落吧,玻璃钢大厦变回工地,千禧年前后所建居民楼褪色的外墙重归明艳又消失不见,马赛克瓷砖不再破碎,而更远处的街道已经存在了几十年,或许在几十年以前它看起来并不像如今一样潦草,在那里陌生人仍然唱着走调的上世纪的情歌。现时不存在了。现时已经不存在了。或许现时就在我们乘坐地铁穿行的罅隙里消失了。车厢摇晃。 “但最虚弱的时刻我反反复复想起少时熟悉的公园,想起荒草丛生的人工湖畔,我闭上眼看到的永远是同一个机位所摄下的画面,是夏天,西伯利亚的夏天,时近正午,四下里空无一人。世上已没有别的地方使我在入睡前返回,而我不能再继续谈论这里了,对避难所的描述永在拆解它自身,我害怕关于它的修辞早于它而抵达我。水正在变凉,植物的绿意渐暗,湖上有风。湖上有远处的广播声。” 我们的生活总会好一点的,会变好的,穿亚麻裙子的女人继续说,为数不多感到希望的时刻居然令我无比平静。——我恰好认为价值感的受挫阻碍你思考更为根源性的问题。然而这是一种本能,女人说,所有恢复的生命力都只为了被下一次更戏剧性的事件擦燃,我厌恶人为延续自身所付出的一切。这就是你出现在我身边的原因?我看着她。是的,这是一种实验。 为了这种实验我们应当互相亲吻与拥抱并及时厌倦,我们应当心照不宣地约定一整套禁忌,一次合法的对话包括他人的故事,理论,将来时,两天以内的过去时,举手之劳的请求,请为我打开床头的灯,哦不,请转一个角度以避免漫反射,感谢世上有无穷多的人与无穷多的叙事使我们此刻不至于沉默,说说你的周末如何,你的下一次旅行计划?不,我不想说,我不想说任何话,这令我沮丧。那么我们还可以一起看电影,这使我们免于交谈,我们可以一起看任何你想看的片子,《阿尔法城》?男女主人公的相爱是反乌托邦故事中最为常见的摧毁乌托邦世界逻辑的桥段,但你错过了我悲从中来的镜头,女人说,“所以在这里没有一个人知道‘良知’是什么意思”,窗前光线落在安娜·卡里娜的侧脸真美,谈论他人的爱是否也是种禁忌?我梦见我的某位中学同学就要因为贩毒或危害国家被抓走了,女人说,然而在他消失之前所有人坐在教室里若无其事地做听写,时间是春季的下午,我坐在教室后排靠右侧,浮着灰尘的光线从左边窗户照进来,光线形成一个具边界的放射状区域,而我在暗处听见待写下的句子,“我的佳偶,你甚美丽,你甚美丽”,这令我哀伤而不愿醒来,不想离开这句话的灵晕不至消散的梦的叙事空间,为什么我要对你说起这一切?女人莫名其妙地流泪,我看见她的亚麻裙子揉皱在地板上。她心跳的速率和我一致。不,这也是禁忌。女人说。 “惟一可能伤害我的是想象所有这些擦肩而过的人如何看待我的一切。我应当怎样描述自己,我应如何向他人解释迄今为止的这些年我做过什么?说,我是一个没有固定职业的人,我是一个以写作为生却不愿以之交换任何——无论是生存资本,认同,爱,或救赎——的人?不,我所写下的一切都已与我无关了,它们是死去的蝉蜕,而尚待写下的永远处于已死者与未死者的互文之网内,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些什么,写些什么,言语所能触及的惟有仅有限的狭室,而更深的黑暗中所浮出的转瞬即逝的雪,我无从描述,甚至连使之成为言语这一过程本身都令人作呕。而我是否还有可能解释我自己是什么,一个人形的冷凝管,空心,轻,作为不知何处而来的话语的通道,而话语本身正在流失,它不再每个字都沉重,击打心脏时不再拖着身后的长长阴影,假使放任它们就这样被读出来,我将因欺骗而获罪于……获罪于何人?应当向之上缴生存税赋的神,或缪斯,如果他们真的存在?假使他们真的存在,我在其眼中是否也像在绝大多数人们的眼中一样,可笑而不合时宜地像一粒水面的灰尘?任意对于人类身份的分类法都令我显得反常,我因恐惧而避开绝大多数人,他们的目光与询问使我内里支撑着躯体的冰转瞬间溃败,与任意一个人对话的可能性与限度在第一眼就已注定,对任意一个人承认我写诗——这是一种脆弱。脆弱也将成为我缺乏才能的呈堂证供么?是的我的一切都已可替代,我的身份(如果我真的有一个成为形体的身份),话语,我所写下的,我为数不多尚存的爱留给回忆与阐释中的人们——这是惟一我们共时在场的地方,但我随时有自由结束,我随时有自由结束这一切,既然我从未附着于任何地方,任何共同体或分类,既然我的一切可以仅仅转化为一个待解决的中立的技术问题,像几乎所有人一样,我已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主动选择的流放。但这多么好,我的一切随时可以被收回,这多么好。” 你不是第一次见到我,穿亚麻裙子的女人说,在并不太远的过去我从你身边醒来并感到自身处境的一切荒谬,而我是我自己的共谋。所有人类讲述过的故事中我只偏爱一种母题,为什么我们永远对尚不知早已祛魅的可能性怀有希望,仿佛一只注定从高处跌为碎片的瓷瓶?这不是实验的一部分,我纠正她,你所检验的并非一种源自人类知识的假设,你只是渴望破碎本身。你完全误解了我在说什么,女人讶异地抬起眼,我在想从何时开始这些地名与经验已再不具有浪漫化的余地,所有窗外丛生的屋顶,天桥上所见的夜与车辆尾灯令我想起海,楼群的灯火是海上遥远处的航标,偶尔有鸽子从低处的屋顶飞过,这些鸽子令人多么难过,而我们被流放了,我们在无始无终地漂浮。城市与海——这是一个早已不再新鲜的隐喻,话语的建筑学已经过时了,不再有效了,人们的睡眠所散逸的热量使你身下的冰川消融,不会再有海面的浮木,不会再有岛屿了,我们的命运将是赛博空间的墓碑,一串速朽的代码,以之浪漫化的地名只是一种怀旧癖如同你手上不存在的念珠无可抑止地结出霜雪……但你是否梦见过“城市”这个词的某种抒情原型?女人问,在其中的地名与建筑尚未对你成为一个可理解的文本时,你想起一些灯,一些令人惆怅的指向它们的意象,镜头缓慢上升而天际线是灰色,没有云,人们的来去仿佛从不具任何意义,或许对你来说城市意味着别的什么,在你的童年人类所梦想的又与之后不同,尽管无论哪一代人都从未真正挽救也从未真正毁掉过一切,当你想象城市的时候你事实说出口的是:千年王国。 现在我已只想对若干年前的我自己沉默,女人又说,因为道破是何种希望与创伤使我们不幸——至少同等不幸——过于残忍,而她所欲求的一切我既不能给予也无从证明,我再也无法和过去任何时刻与我共用过同一具身体的人互相理解了,仿佛我们都只是同一列地铁的乘客,它的班次,它从控制台断续反射的讯号载我们每天在黑暗处下落,尽管某些业已湮灭却在修辞中一再重复的瞬间几乎令我想因此原谅——原谅什么?生活?可我是否有原谅的权利?你没有。女人仿佛不曾听到一般继续喋喋不休,至于那些不愿原谅的,我不会再向任何人说起了,我不会再尝试以它们交换他人的注意力,理解,甚至爱,这是不得体的,我会感到羞耻。你害怕因为破碎与受难的叙述被怜悯么?不,我厌恶叙述它们,女人说,无论它通向怜悯还是作为已结束的事件的盖章戳记,我没有义务向任何人自我暴露,没有人值得我继续讲下去。但你已对我暴露得足够多,我看着她倒映在地铁车窗上的侧影,假使你真的不抱任何期望,无论被爱或被理解,你不会划定界限,不会向我说你厌恶叙述这一切,你会沉默。请你治疗我,女人忽然眼含泪水,我能够相信治疗仅仅是治疗本身而不涉及任何旁的情感么?我能使用你清洗我经历的所有分裂、创伤与荒谬么?但你不必害怕,我不会请求你向我负任何责任,请将它当作一个技术问题,或者别的随便什么不重要的东西,你甚至什么都不必做。你在向我索求爱,我不为所动地说。你错了,女人说,迄今我所学到的是,爱无法使人获救,被爱无法使人获救,性也无法使人获救,但倘若将问题修改为是否使人被治疗,那么或许吧。至于爱本身,那对我来说是一个分类学问题,女人说,但凡我不承认它,但凡我以别的词语定义它,它便不会使我脆弱。这也是一种界限,我避开她的目光,她气息的半径令我想遁去地铁不再流转的废弃车站,尽管如此你希望得到爱,像其余你视同禁忌的词语那样,惟有承认它使你从这所有的期待与荒谬中解脱,承认它本身是一种leap of faith. 不,a collapse of faith, 女人说,你不值得。 那么我们谈谈什么是值得的,谈谈那些你不敢轻易说出的词语,美,灵魂,光源,信,地上的雪与天上的雪,永恒。小的花束。小的粉红玫瑰花束。 “我宁可用别的词代替它们:惟一,绝不,全都,永不再,空旷,最后的,徒劳,晦暗,虚弱,所有的水,所有不至因流通而消失、而遭受磨损的词语,那些变得越来越狭窄的词语,每重复一遍都令人更相信其存在而非伤悼它们的脆弱。我已经只敢对事物可见的部分忠诚了。” 但你仍然只在令你自己相信,你在主动寻求它们,你会数自己呼吸的节律,这使你胸口沉重而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在外或在内,使对感受的修辞先于它而到来,那是你所习惯的词语:惟一,绝不,全都,永不再,空旷,最后的。巨大的风从你的中心穿过你,西伯利亚就在你内部,你感觉到它的形状与粗砺的刺痛,你在回忆曾成为抒情的地名或词语,可它们全都被毁坏了,世上不再有西伯利亚路,西伯利亚街区,西伯利亚广场,它们已被你的呼吸毁坏了,即使是西伯利亚。 “所有这些合法的词语尽头是什么?” A collapse of faith, 女人说。 车厢内的灯是在一瞬间熄灭的,我听见水。水从地下通道的穹顶滴落,水倾斜地划下车窗,仿佛一场地上的城市里常见的雨。行人与建筑群承受着那些雨,每一刻他们因生命被雨水缓慢滤出而变轻,他们的气息渐渐漂白。在地铁里你的躯体是一幢阁楼,你坐在最末班的地铁座位,疲倦使你成为一幢门窗紧锁的废弃阁楼,你像原子核退缩在你躯体内部最小的角落,它已被搬空了,你的躯体空旷得与它的体积几乎不相称,它被人们的声音敲打发出脆弱的回响,仿佛击在陶瓷或玻璃光滑无生命的外部,每一刻它的裂纹变蓝,变深。闭上眼睛你又一次返回湖畔,是夏天,所有的荒草都已枯萎,天空一片接一片向你塌陷,人工湖水正在干涸。水从湖底的裂隙渗漏在我们的地铁上,混凝土与砂石碎粒沿着车厢滑落,仿佛一场地上的城市里常见的雨。我知道地铁已不会再向任何方向行驶了,它最后一次戛然而止的惯性令穿亚麻裙子的女人靠在我肩上。 我会为你演奏普罗科菲耶夫,他的作品第132号写于1953年,Concertino for cello and orchestra, Concertino for cello and underground, Concertino for cello and raindrops, for cello and crowd, 他没有在死前写完配器。每一次登上高处的地铁你都想起第二乐章的行板,仿佛见证一声叹息如何成形又被小心翼翼压抑在心的弓弦,悲怆被悬空,悲怆尚未到来,而全部沉重的事物随时可能自下行的乐句滑落。人们从四面八方流上高处的地铁,流下电梯,从卫星地图上看去你们所有人的体温使西伯利亚变绿,你们抵达以遥远城市所命名的街道与楼群仿佛是地铁所梦见的喻体本身,你忽然分辨不清是你还是他们从未活过。走吧那些涌向出站口的人潮仿佛正要去给什么人送葬,你是他们中随时可被置换的一个,你们将成为可被抹消的数据,电路,建筑群,但在此前我会与你决斗,这是惟一免于成为某个问题或答案的手段,尽管这手段本身也是速朽的,你爱过又逃离你的穿亚麻裙子的女人也在这一列熄灭的地铁,我们之中的一个或所有人再也无从离开西伯利亚。我会与你决斗因为迷恋一种想象中的才能无法使你被赦免,我会与你决斗因为你竟真的相信一种毫无痛觉的他人的生活。但在此前地铁车厢应亮起所有的灯,我们会被紧急疏散到西伯利亚的地面,就在你少时常去的人工湖畔,地铁最后一次停在它的正下方。在此之前我们还应喝一点酒,玻璃瓶壁业已结霜,西伯利亚的气候也无从使它凝成眼泪般的结晶,西伯利亚已被毁坏了,西伯利亚就要消融了,而我们还在流放。 “我的爸爸变成了一列地铁,在西伯利亚冬天的雪森林里,他的年代已经永远消逝了。人们谣传他死于80年代末春天的一场大火,早于其阴影笼罩整个90年代和更远以后的一系列历史事件,早于90年代与千禧年。他本不应继续写下去的,他的旧友们有一些仍在写诗,被写出来的诗仍然太多太多了,有不计其数的印刷品与屏幕收留它们,他本不应重新寻访那些故人,全部旧的荒唐年代业已退潮,而对于新的他们无能为力。我的爸爸变成了西伯利亚的方舟,在我们的世纪他是个缺乏才华的前诗人,他的子女也成了我们世纪的前史,而现在我们竟然都还继续存在着,还在继续每天捧出柔软的新生肝脏等待收回,承受着冷,沉重的雾,落下来的深雪,那些日复一日使我们消散的,偶尔想起上世纪的自己并因此错愕。 无论如何,我们不可能每日变得更年轻直至衰减为无,像想象中的克罗诺斯时代,应当倒转的秩序早已倒转。爸爸,诗是有死的人敲碎世上的盐柱,我们会因它的声音而获救么?或者我们应用心脏柔软地包裹那些碎片,成为所有磨损我们的事物中惟一令人甘愿跪下来承受的?” 他带我来过这里,女人说,这是一片正在死去的人工湖,水边有荒草,瓷砖开裂的亭台,水泥石阶没入湖水的部分已被漂洗为黏腻的绿,黄昏时这里变得阴森,我感到恐惧而嘴唇发抖,不再有活着的水源抵达这里,像它们抵达与这里毫无区别的任何一片湖泊那样。他对我说起他很小的时候,女人说,是在冬天,湖上落满积雪,他的父亲带他来到这里,他们的脚印停留在结冰的湖水,他们在深深冰封而变蓝的湖面跌倒,下跪,他们一次又一次捧起怀里的陈雪直到那些雪湮没对方。 “I had not thought death had undone so many.” 走吧我们去给那些从未活过的人送葬,你将死于决斗倘若不曾因隐喻而消逝在西伯利亚。 “而最不可思议的是,你已在我之先存在了那么久,并且还将继续活下去。爸爸。”